绿血(第10章)(5)
时间:2023-01-11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若不是竭力抑制,他或许会对她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爱你。它和原谅没有关系。 荞子几乎要偎进他的怀抱,而他却拖着伤腿闪开了。 “得,咱们还是快赶路吧。”他飞快地跛着腿追战友们去了,远远地向她转过一张焦躁的脸,“你还愣什么?” 荞子怀疑他刚才那一刹那的温柔是自己的幻觉。她蓦地哭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醉心于这种戏剧***。”他又追加一句,似乎对刚才自己那番表现很懊丧。 ……来吧,子弹!荞子疯狂地想。 杨燹揪住了急奔下楼的乔怡。 “哭啦?”他皱着眉,“咱们讲和吧。” 乔怡苦笑:“讲和?别受罪了。” “行啦。大家心都不安了。” 似乎这一切倒怨我?乔怡想。一个失恋者,一个被抛弃的姑娘,你要她怎样才能恰如其分呢?不容许她的自尊心保留最后一点地盘吗?…… “你不是个被抛弃的角色。你也用不着急于表现你的自尊。事情是另外一种性质……将来你或许会理解我……” 杨燹递上来一条皱得可怕的手绢,这就是他的全部温存了。 他们回到季晓舟家时,满桌的菜原封未动。大家象什么介蒂也不曾有过似的谈笑,丁万竭尽全力活跃气氛。他一头汗,衣服也不齐整了,早忘了相亲的事。 乔怡下了最后的狠心:一旦有空,她便把田巧巧留下那封信的内容告诉杨燹,让他知道她受了怎样的冤枉。即便他要和黄小嫚结婚,也有必要把一切澄清。不然,凭什么随随便便地忍受他的报复呢! 幸亏田巧巧留下了那封信。 田巧巧要是不死,她或许会亲口对杨燹解释。她若活着该多么好啊…… 这时,杨燹咋咋唬唬举起杯:“来几句正经的吧……祝什么呢?” 透明的液体在透明的酒杯里晃动,静止。 “真渴啊!……”采娃已经徒劳地把这话说了无数遍。大田悄悄把水壶递给她,里面只剩个壶底了。 “快喝,别让大伙看见……”见采娃贪婪地咽着水。她不由跟着翕动着粘巴巴的嘴唇,“这下喝完了,你再要可真的没了……” 赞比亚看着一张张焦黄的脸。 “先歇歇,我去找找水看。”他发现这一带有菖蒲,这植物一般只在水源附近生存。果然,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喊着:“有水!……” 众人跟过去,见一块巨大的石壁上长满墨绿的厚苔,一股极细的泉水从石缝里淌出来,在石头下聚成一个盆大的水洼,洼底是被沤成棕红色的树叶。大田伏下身刚刚喝了几口,突然‘呀’地惨叫一声,众人都吃惊地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的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说他是人颇不准确,因为他的形容已枯如一架残骸。他趴在地上,用那双黑洞似的眼睛瞪着他们,下半身仍留在草丛里。 在赞比亚“刷啦”一声操起枪的同时,他凄哀地发出一声低号。女兵们挤在大田身边,死盯着这个怪物。这怪物上身赤裸着,锁骨形成两个深深的凹槽,足能盛一掬水。他头发很长,黑白掺半,看上去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见赞比亚端枪走过去,他的眼睛由惊恐变得绝望,他双手合十,似乎打算作揖,但上身却由于失去支撑,“扑通”一下叩在地上。他伏在那里粗重地喘息着,两块肩胛骨可怕地大幅度抽搐。赞比亚喝了一声:“宗堆宽洪毒兵!”① ①越语:我们宽待俘虏! 他沉重地摇着头,又撑起上身,慢慢向前蠕动。原来他已压根无法站起来,因为他的两条腿齐大腿处断了,一片黑血渍透绷带。所谓绷带也就是他的上衣,那衣领上的越军徽记赫然可见。这是一个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敌兵。 数来宝壮着胆走到赞比亚身后:“拿他咋办?” 赞比亚不做声。从他脸上很难看出他在沉思默想还是在发愣。 那怪物依然瞪大眼睛看着这群中国人。突然,他没命地磕起头来,一面磕头一面从嗓子眼里发出嗡嗡的哭声。磕罢头,他伸出双手,企图去拉赞比亚的腿,后者有些厌恶地后退一步。他又转向几个女兵,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她们无法弄懂的话,一面没完没了地朝她们磕头。 “是个老头儿……”大田慢慢走过去,但赞比亚伸手将她挡在身后。 “别忘了,现在是在打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