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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3)


  “不用办,待会了他们自己来。”
  “呕!”尤老二打算再笑,没笑出来。“你们呢?”他问老赵和老褚。
  两人一齐摇了摇头。
  “今天还出去吗?”老刘问。
  “啊,等等,”尤老二进了里屋,“我想想看。”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又都坐下了,眼看着烟头,一声不发,一群死鬼。
  坐下,尤老二心里打开了鼓——他们自己来?不能细问老刘,硬输给他们,不能叫伙计小看了。什么意思呢,他们自己来?不能和老刘研究,等着就是了。还打发老刘们出去不呢?这得马上决定:“嗨,老褚!你走你的,睁着点眼,听见没有?”他等着大家笑,大家一笑便是欣常他的胆量与幽默;大家没笑。“老刘,你等等再走。他们不是找我来吗?咱俩得陪陪他们。都是老朋友。”他没往下分派,老王老赵还是不走好,人多好凑胆子。可是他们要出去呢,也不便拦阻;干这行儿还能不要玄虚么?等他们问上来再讲。老王老赵都没出声,还算好。“他们来几个?”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反正尤老二这儿有三个伙计呢,全有硬家伙。他们要是来一群呢,那只好闭眼,走到哪儿说哪儿!
  还没报纸!哪象办公的样!况且长官得等着反动派,太难了。给司令部个电话,派一队来,来一个拿一个,全毙!不行,别太急了,看看再讲。九点半了,“嗨,老刘,什么时候来呀?”
  “也快,稽察权!”老刘这小子有点故意的看哈哈笑。“报!叫卖报的!”尤老二非看报不可了。
  买了份大早报,尤老二找本地新闻,出着声儿念。非当当的念,念不上句来。他妈的女招待的姓别扭,不认识。别扭!当当,软一下,女招待的姓!
  “稽察长!他们来了。”老刘特别地规矩。
  尤老二不慌,放下姓别扭的女招待,轻轻的:“进来!”摸了摸腰中的家伙。
  进来了一串。为首的是大个儿杨;紧跟着花眉毛,也是傻大个儿;猴四被俩大个子夹在中间,特别显着小;马六,曹大嘴,白张飞,都跟进来。
  “尤老二!”大家一齐叫了声。
  尤老二得承认他认识这一群,站起来笑着。
  大家都说话,话便挤到了一处。嚷嚷了半天,全忘记了自己说的是什么。
  “杨大个儿,你一个人说;嗨,听大个儿说!”大家的意见渐归一致,彼此劝告:“听大个儿的!”
  杨大个儿——或是大个儿杨,全是一样的——拧了拧眉毛,弯下点腰,手按在桌上,嘴几乎顶住尤老二的鼻子:“尤老二,我们给你来贺喜!”
  “听着!”白张飞给猴四背上一拳。
  “贺喜可是贺喜,你得请请我们。按说我们得请你,可是哥儿们这几天都短这个,”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所以呀,你得请我们。”
  “好哥儿们的话啦,”尤老二接了过去。
  “尤老二,”大个儿杨又接回去。“倒用不着你下帖,请吃馆子,用不着。我们要这个,”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你请我们坐车就结了。”
  “请坐车?”尤老二问。
  “请坐车!”大个儿有心事似的点点头。“你看,尤老二,你既然管了地面,我们弟兄还能作活儿吗?都是朋友。你来,我们滚。你来,我们渡;咱们不能抓破了脸。你作你的官,我们上我们的山。路费,你的事。好说好散,日后咱们还见面呢。”大个儿杨回头问大家:“是这么说不是?”“对,就是这几句;听尤老二的了!”猴四把话先抢到。尤老二没想到过这个。事情容易,没想到能这么容易。可是,谁也没想到能这么难。现在这群是六个,都请坐车;再来六十个,六百个呢,也都请坐车?再说,李司令是叫抓他们;若是都送车费,好话说着,一位一位地送走,算什么办法呢?钱从哪儿来呢?这大概不能向李司令要吧?就凭自己的一百二薪水,八十块办公费,送大家走?可是说回来,这群家伙确是讲面子,一声难听的没有:“你来,我们滚。”多么干脆,多么自己。事情又真容易,假如有人肯出钱的话。他笑着,让大家喝水,心中拿不定主意。他不敢得罪他们,他们会说好的,也有真厉害的。他们说滚,必定滚;可是,不给钱可滚不了。他的八十块办公费要连根烂。他还得装作愿意拿的样子,他们不吃硬的。
  “得多少?朋友们!”他满不在乎似的问。
  “一人十拉块钱吧。”大个儿杨代表大家回答。
  “就是个车钱,到山上就好办了。”猴四补充上。“今天后响就走,朋友,说到哪儿办到哪儿!”曹大嘴说。尤老二不能脆快,一人十块就是六十呀!八十办公费,去了四分之三!
  “尤老二,”白张飞有点不耐烦,“干脆拍出六十块来,咱们再见。有我们没你,有你没我们,这不痛快?你拿钱,我们滚。你不——不用说了,咱们心照。好汉不必费话,三言两语。尤二哥,咱老张手背向下,和你讨个车钱!”“好了,我们哥儿们全手背朝下了,日后再补付,哥儿们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杨大个儿领头,大家随着;虽然词句不大一样,意思可是相同。
  尤老二不能再说别的了,从“腰里硬”里掏出皮夹来,点了六张十块的:“哥儿们!”他没笑出来。
  杨大个儿们一齐叫了声“哥儿们”。猴四把票子卷巴卷巴塞在腰里:“再见了,哥儿们!”大家走出来,和老刘们点了头:“多喒山上见哪?”老刘们都笑了笑,送出门外。
  尤老二心里难过得发空。早知道,调兵把六个家伙全扣住!可是,也许这么善办更好;日后还要见面呀。六十块可出去了呢;假如再来这么几档儿,连一百二的薪水赔上也不够!作哪道稽察长呢?稽察长叫反动派给炸了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老刘是好意呢,还是玩坏?得问问他!不拿土匪,而把土匪叫来,什么官事呢?还不能跟老刘太紧了,他也会上山。不用他还不行呢;得罪了谁也不成,这年头。假若自己一上任就带几个生手,哼,还许登时就吃了“黑枣儿”;六十块钱买条命,前后一核算,也还值得。尤老二没办法,过去的不用再提,就怕明天又来一群要路费的!不能对老刘们说这个,自己得笑,得让他们看清楚:尤老二对朋友不含糊,六十就六十,一百就一百,不含糊;可是六十就六十,一百就一百,自己吃什么呢,稽察长喝西北风,那才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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