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第09章)(15)
时间:2023-01-08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他们都不提四星的走,虽然他刚走才一个月。更不去提淮海的死和程司令的病以及孩儿妈进人第三期的癌。他约她出来走走就是想走出那灾祸气氛。他大声谈一切与程家人无关的事,声之大像夜路行人吆喝着给自己壮胆。他不再神气活现;他像有了阅历,晓得些利害,极懂事的男人了。他的模样也变许多,不那么少年气了,由于腿伤未愈,他腋下仍拄着木夹。他在笑时叹,也借叹来笑,他也复杂了。 “我不想等伤好了,我要回云南。这里要闷死人的。” 他们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余阳紫红,北海上没有一个溜冰的人。 “嗯。”霜降笑得很甜美。她已相信他在和她动真的了。 “我走了,你呢?”他问。 她说她好好读书呗。 “你等不等找?” 她拿眼问:什么意思? “等我干出点样了,等人再不指着我脊梁嘀咕:那是谁谁的儿子,靠他老子飞黄腾达的,我会回来找个也不靠老子的女孩,不,女人,带她走。那祥的女人才会随我走到哪她跟到哪。什么高干,权贵,什么谁的爸爸是谁谁谁,我恶心了。那个时代也过去了。看看我们家的所有儿媳,你就明白草鞋贵族的日子到头了。那时她们一个个飞进程家,现在少奶奶瘾过足,又碰上出国瘟,看看,一个接一个都飞了出去,嫁老外了。她们比寒暑表还精确。 现在程家子弟都回来,死的逃的都算上,能聚两桌光棍麻将。”他笑了,也叹了。不叹,他会笑不出。 霜降看着他冻白的嘴唇,仍有一边翘得老高。心灰意冷中的大江仍有他的骄傲。 “草鞋权贵,就那么点气数,以后在军乐队前节拍都踩不准的老爷子们就都不见了,该看我的了!”他腮骨挫几挫,握霜降手的手也痉挛几下。 “我什么都和他们不一样,我偏要爱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孩!”他瞪着结冰的湖面说。 霜降轻叫哎哟我的手! 他不理,仰头说等着瞧吧。沉默一小会,他把她手往他怀里拉,问她手怎么会这么冷。她说脚才冷呢,都木了,不敢沾地。他笑道不敢沾地我背你吧!说了便硬叫霜降站到石凳上,他拄了拐躬身等着。她说不行,别拿你那伤腿闹。他就屈着不直身,催:快呀快呀!霜降倔不过他(她突然发现在程家男人面前她谁也倔不过,不管多不情愿末了都是她顺从,他们得逞。)试着往他背上伏,刚离石凳他便趔趄倒了。 霜降去拉他,他说我成心的。她知道他不是成心的,他太要面子。再笑,他便把她拉倒,开始吻她。开始吻一下便看看她,后来他把眼一闭,吻得死一样沉。 回到霜降宿舍楼下已是近十点。他约她下星期见,他看她时眼深得让她怕。 “唉,我告诉你了吗?”他好像冒出件不关紧的记忆。 霜降问:什么呀? “我住在一个同学家。他一套两卧室的房不住,跟我们家子女一副德性,全挤在父母家。下次我们在那儿见,这是钥匙,这是地址。”一切似乎都不是未经准备。 霜降说,我送你去汽车站。 他说不用,我截辆出租汽车。 霜降又说那我就陪你一截。 他说:你怎么这么好?他情绪中全是满足。你别老想我啊。要好好读书。 我又不是小孩,你老这么说。 我最怕无知的女人。 她不吱声了,她又听出了不满足。 嗨,车!快点快点,霜降!说句暖和的,天冷啊! 她抬抬眼,马上又垂下眼,笑,肩稍一扭。下星期再说,她说。 车走了,他眼睛一直粘在车玻璃上。他最后几乎快活起来了,变回头次见面那样吵吵嚷嚷:下星期我死等你啦! 而下个星期她让他空等了。那一个星期发生了许多事;发现怀孕,找医院,找能伪造证件的人伪造她的一切身份证件,找个男人伪装她的丈夫在医院的紧急处理措施上签字,以防人工流产的不测风云。一个星期之后的她徒然离罪恶近了一大截,讲了一个星期的谎言,她在没有尊严的笑和媚颜中发觉了生活的轻便。也同时发觉那个与大江走到一块的可能性早被掐断了,大江离罪恶多么远! 她在大江“死等”她的那个下午走到最拥挤的街上,步子很衰弱。她知道她可以享受一回大江,但她不愿最后这点神圣也给弄混淆了,那才是彻底无救的混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