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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第07章)(2)



  等人叫了程司令来,两个女人已在地上了。两人都凄号:“爸——爸!”

  东旗趿着鞋走到气得一窜一窜都讲不出话来的父亲身边,说:“爸,让两只母猫咬去吧,她们咬完晚上接着打牌,您老这儿又血压高又心率不齐,何苦?”

  地下的两个仍哭着叫“爸!”程司令甩开东旗挽扶他的胳膊:“我不是你们爸!你们不用叫我爸!我怎么养出你们这些儿女!……”他打跌地走开,一边唤:“我的洪湖哟!”洪湖是他出国的大儿子。程司令也唤过大江、东旗,甚至四星,以要他们不在他身边、谁离他远谁就在他心目中变得完美:谁就会在这种时候被他唤着想念着,与他身边这些不肖的做对比。

  程司令指着孩儿妈说:“看看你生的这些东西!”

  孩儿妈听到这话竟有几分得意:现在你认出他们是你的种了吧?耍横动粗时他们个个都是你!没有你,我哪有本事生出这种东西!

  最后的协议是东旗让出她与川南合住的卧室,她住学校去,父亲每月给她一笔钱做补偿,东旗是头一个搬出程家院的儿女,除却嫁出去和调到外地的那些。

  孩儿妈也许是不忍东旗分出去住,这件毛衣是织给这小女儿的。据说孩儿妈曾经把东旗打扮得很怪:齐眉刘海的毫花头,毛线小外套上一件小旗袍。东旗发现母亲通过她再现她自己的童年,而那个幸运童年注定连着不幸的青年、中年和晚年,她忿怒了。她从此要按自己的喜好买衣服,留头发,竭力避免去重复母亲。她与那美国男朋友决定要私奔那天,她戴了条淡灰的长围脖。私奔失败,她无意发现母亲房间的墙里有张照片,上面一个围长围脖的少女跟她一模一徉,那是年轻时的母亲。东旗对人说过她恨母亲。为什么?她却没说。也许因为母亲用女儿复制自己时制出许多个一模一样的失败,包括失败的私奔:她们都没有从同一个男人的控制下逃掉。

  并且东旗也从内质中无法逃脱母亲的复制;无论她怎样好斗、挑衅,最终她总是让步。婚前她向父亲让步,嫁了父亲中意的女婿。婚后她向丈夫让步,回到娘家,让丈夫去爱他始终在暗中恋的女人。嫌社会太闹,她隐居在家;又是家里烦了,她隐居到学校。虽然她不断和人斗嘴,但真有是非她总是披衣趿鞋在局外溜达。她的披衣趿鞋和孩儿妈虽然在风格上有区别,本质却一模一样(本质是她们那彻底灰心后的快乐。)霜降将毛线球缠绕整齐,一边摘掉线上的草叶。这样也没惊动孩儿妈。她像是有形无神了。她还有无形有神的时候。那晚上霜降与大江相跟着进院子,轻手轻脚锁车时,发现孩儿妈从花坛边走过。见他俩,她吓一跳似的站住了,意外极了的样子。而霜降却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感觉:她一点也不意外,她伺侯和窥测着他们、人们。

  “噢!捣蛋猫!……”霜降将毛线球递还给她,她对霜降笑,神志却根本没参与这笑。半年前霜降向孙管理提出辞职,还没等回答复,四星的事发了。在四星自杀的理由没弄清之前,院里勤杂人员不能动,孙管理对霜降这样说,谁的话。孩儿妈的。孩儿妈一向有神无形地干涉院里的事。

  “听说你决定不走了?”孩儿妈问霜降,未等答她缀一句:“留下好啊。’她这时笑得神形合一了。

  霜降想说:我哪里讲过我想留下。但她知道她已被决定留下了。这院一子的人进或出、走或留都是被决定的。

  “他现在需要人照顾。”孩儿妈说。

  他,当然是四星。出院后的四星话少觉多,享受了一个多月的自由,主动回避家庭晚餐。经常地,还是霜降将饭端七楼。饭后他总是散散步,有时也去看人打打麻将。

  牌桌上有人向他借钱,他也借得不骂骂咧咧、总之他变得很温和、宁静或许惟有霜降感到他的温和宁静恰恰像一场绝症的潜伏期。

  “他出院以后简直换了个人一徉,那么……那么……”

  她举起手中的半截子毛衣端详大小,又似乎借它的颜色形容四星——那么柔和,那么似是而非莫名其妙。

  它是织给四星的吗?那么她对四星是有偏爱的?因为她最初的偏爱招致丈夫对四星的虐待,又因为丈夫的虐待,她补过一般更偏爱得多些,更蹑手蹑足些。这样,四星如今就成了这个逆循环的恶果。

  霜降忙说这毛衣颜色真好。

  “男的女的都能穿这颜色!”孩儿妈像是心里有了靶了。那靶子会是兆兆吗?大江到部队实习的前一阵,兆兆来得很勤,常听她孩子气的嗓门:“大江.打会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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