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10)
时间:2023-01-07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次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变化。我们悄无声息地生活,就像不住在城里。安娜·费多罗夫娜直到完全意识到她的权威之后,也慢慢安静下来,其实,从来就没有任何人与她发生冲突。我和妈妈住在自己的房间里,跟她住的那间相隔一条走廊,而我们隔壁,我前边已经提到过,住的是波克罗夫斯基。他教萨莎法语、德语、历史、地理,像安娜·费多罗夫娜所说的那样,所有学科都教,为此他可以免费在此食宿。萨莎活泼、顽皮,那时她大约十三岁。安娜·费多罗夫娜对妈妈说,假如我也能读点书,倒是件好事,因为我在寄宿学校没有上完。妈妈高兴地同意了,因此我和萨莎一同在波克罗夫斯基那儿念了整整一年书。
波克罗夫斯基是一个贫穷的、非常贫穷的青年。他的健康状况不好,无法继续求学,只是因为习惯,我们仍然称呼他为大学生。他过着简朴安静的生活,在我们房间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从外表上看,他的样子很怪,走路时显得很笨拙,鞠躬行礼时也笨手笨脚,说话古怪,刚开始我见他时总忍不住要发笑。萨莎总是捉弄他,跟他开玩笑,特别是他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是一个爱着急生气的人,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大动肝火,冲我们大声喊叫,埋怨我们,常常课还没上完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他经常一连几天坐在自己屋里看书。他有许多书,全是一些珍贵的、稀有的书。他还在别的地方教课,能获得一点报酬,因此,只要他手头有点余钱,就立刻拿去买书。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就更接近他了。他是一个非常善良、令人尊敬的人,是我所遇到的人中最好的人。妈妈非常尊敬他。后来,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当然,地位要在妈妈之后。
虽然我都是一个大姑娘了,但开始的时候,我还是跟着萨莎一起淘气。我们常常一连几个小时绞尽脑汁,变着法儿地气他,惹他发火。他发火的样子极其可笑,这让我们感到特别开心(想起这一点,我感到特别不好意思)。有一次我们把他气得差点哭了,我清晰地听见他小声说:“恶毒的孩子。”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很难为情,难过,也可怜他。我记得当时一下子满脸通红,含着眼泪请求他平静下来,不要为我们愚蠢的恶作剧而生气,可是他合上书,没上完课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了。我后悔得难受了一整天。每想到我们两个孩子竟残忍地气得他流泪,我就觉得受不了。这说明我们当时就等着看他掉眼泪,希望他掉眼泪,我们硬逼着可怜的、不幸的他想起自己的不幸命运!因为懊恼、伤心、后悔,我整夜没有睡。据说,后悔能使心里轻松一些,其实恰恰相反。我不知道,苦恼中还会含有自尊,我不希望他把我当作孩子。那时我已经十五岁了。
从那天起,我就想尽一切办法,想让波克罗夫斯基改变对我的看法。但是,有时候我又特别胆怯、害羞,在当时的情景下,我没有计划做任何事情,只是思来想去,没有行动(只有上帝知道是些什么幻想)。我只是不再与萨莎一块儿淘气了,他也不再生我们的气了。但是,这对于满足我的自尊心来说还不够。
现在我要说说我们遇见的人中最奇怪、最有意思,也是最可怜的人。我之所以现在讲到他,也就是在我的笔记写到这个地方讲到他,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他,而现在我突然对有关波克罗夫斯基的一切都发生了兴趣。
一个小老头有时会到我们这里来,他穿得脏兮兮的,破烂不堪;个子不高,头发花白,行动笨拙,不灵活,总之,他是个很怪的人。刚一看到他,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人有些腼腆害羞,自惭形秽,因为他总是畏畏缩缩,扭捏造作,让人毫不怀疑地确定他的神经不正常。他来到我们这里,常常站在前堂的玻璃门旁边,不敢走进屋里来。如果我们中间有人经过,我、萨莎或者仆人中认识他,又待他比较好的人,他就向我们招手,叫我们过去,做出各种手势,直到你向他点头,叫他进去,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家里没有外人,他如果愿意,随时可以进来。这时老人才轻轻地推开门,高兴地笑着,满意地搓着手,蹑手蹑脚地一直向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走去。这是他的父亲。
后来我才详细地了解到这位可怜老人的身世。从前他曾在某个地方任职,因没有什么能力,所以只能在机关里做最低等、最不重要的工作。他的发妻(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去世后,他想续弦,就娶了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新妻子一进家门,家里就鸡犬不宁,有了她,谁也别想过好安生的日子,她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里。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那时还是个孩子,十岁左右。继母恨他,但小波克罗夫斯基命好。老波克罗夫斯基有一个熟人,曾经有恩于他的地主贝科夫,收养了这个孩子,并且把他送到学校读书。他之所以关心他,是因为认识他那死去的母亲。而他母亲还是姑娘的时候曾经受过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恩惠,后来又由她做主把她嫁给了老波克罗夫斯基。地主贝科夫是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朋友,颇有交情,为人慷慨,送给新娘五千卢布作为陪嫁。这笔钱的下落,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一切都是安娜·费多罗夫娜讲的;至于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他是从来不喜欢谈自己的家庭情况的。听说他的母亲非常漂亮。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那么倒霉,嫁给那么一个没用的人……她死去的时候还很年轻,结婚只有四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