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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诱(6)


  我怎会不明白?以她那年代的保守,不顾前因后果地“上”,却得不到什么,就是极刑!不知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到了次日——
  清晨,史来电把我吵醒。
  我不待他开口,因恨他与凤姐有奸夫淫妇之嫌,便先发制人,展示欣慰:“你看,我们赢了!”——“我们”,唏,竟然自动投诚,站于我妻那方。
  史道:“真看不出你这样小器,见败阵了,便趋炎附势,告诉你,凤姐于下午二时假宁静大酒店咖啡座招待记者,爆内幕。”
  内幕?大不了是指冠军有后台,机器错有错着,或评判友情给分,造马……之类,有啥新意。
  整个下午,我患得患失。舆论同情了凤姐,岂非于我妻不利?但,我何堪抛头露面苦苦去挣个名位的老妻,晚节不保?真的,她有千般好处。自娶她后,我连近视度数也浅了。
  我想通消息,但外母说:“美珠领奖去了。”——她的奖品是一部小房车,市值仅我们拥有的那辆三分之一。她要来干什么?
  她要这一切干嘛?一个冠军衔头,一支权杖、一个钻石襟针、一辆小房车、还有什么机票、化妆品,还要当众拈着张面积巨型面额低微的支票道具来拍照。——她要什么呢?我忽地也很唏嘘。其实我又要什么呢?我们还是要回自己永久性的巢穴吧。这便是华人永远坟场一般坚固不移的“家”。这才是永垂不朽。
  也许一场比赛,她打倒我了。气定神闲,谁知背后有多少筹措?莫非是成全她,世上才有这第一届的“健美公主”选美赛事?
  不过。
  她赢得不开心。
  当我手持十一支玫瑰直趋她外家时——这是我从新艺城的港式爱情片中学回来的一招。老土而奏效。十一支玫瑰,加上自己,便是一打爱心云云。因近期爱情敏度起跌极大,又懒于向损友求教,故自电影中偷桥。
  妻迎入。桌上都是日报。两项头条分别是“冠军公主被嘘”、“落选公主哭诉”。——二者都面目无光。
  妻把我的玫瑰插至瓶中。我在她身后装作温柔:“这不过是游戏。”
  她恨恨:“这落选的不知是谁?好像前生与我有仇一样。”
  我咋舌:“谁知道,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才好。”
  这回我亲自驾车,一家四口和好如初。
  彩凤女慧黠微笑,仿佛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姜还是老的辣,恐怕她还是提名人。
  凤姐的记者招待会举行过了,收不到预期的轰动。当然了,不过是落选者,成王败寇为,有啥好说?但,她如何在香港立足呢?不见有人请她拍电影。
  也不见有人来请马美珠拍电影。
  这回真是两败俱伤了。做女人多不幸,赢了或输了,都是那么一回事。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经此一役,妻的气焰收敛了。奇怪吗?她的悍,靠社会驯。
  我如常地接见病人,静听他们的失恋、失意、失落、失身、失败……故我不会失业.我告诉他们,这是大都市中常见的“忧郁症”::每个人都觉得生活中有欠缺,但一时又说不出来欠缺的是什么?
  是一点浪漫、一点童真、一点出轨的自由、一点意外的惊与喜。生活乏善足陈,大家渴望有变,却不敢变得太多——怕无以回头。
  一天下午,护士叩门,招呼一位小姐进来,我道:“请坐——咦,李凤姐?”
  她用那依旧盈盈的秋水来看我。虽然不过一两月,眼中已有沧桑。她轻轻地向我辞行:“相公,我来道别。”
  我理屈词穷地怔住。她说:“我要回去了。你那‘车票’借我一用。”
  哦!车票。对了,我忙掏出来,带点艰涩:“凤姐,是储值车票,你可以再来,直至差不多了——尾程几乎是免费的。”真是语无伦次。
  “不,”她浅笑:“我不适合香港,或者香港不适合我。虚荣不是罪过,运气差才是罪过。——不过,我也很谢谢你带我来,给我丰富的经历,永志不忘。相公——”
  我俩依依不舍。前情又泛现在我俩之间。我拥抱她,怕她突然消失。
  明知后果,只好道:“你回去,不消一两个月,那明武宗便会派人来接你去当皇后了。对了,原来小说中这一段空白的日子,你的失意和绝望,完全因为来了香港一趟。”
  她紧紧拥我一下,主动地吻我:“史先生没有……他是道德君子。还有,我怀了孩子——不知是不是你的。但不要紧,反正有皇帝认了。”
  凤姐黯然离去。
  我呆在原地目送。突然地寂寞。一如尾场电影散后的戏院大堂。
  我的浪漫完结了。
  我与爱妻,快乐地生活下去。百尺竿头,地老天荒,风调雨顺,宁缺毋滥,刮目相看,碧血丹心,六根清静,行云流水,初写黄庭,鱼米之乡,闻鸡起舞,就地正法,顾影自怜,钟鸣鼎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恭祝圣诞,并贺新年。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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