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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钦差黄鹤楼接风 慢公务总督署反目(5)



  他见得透,点得含蓄。尹继善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遂笑道:“久闻你‘钱鬼子’大名,果然是个角色!连曹雪芹的《红楼梦》也看过了。饷,我发什么愁?江南的米盈户积库,愁的是不好存放,卖不出去,太贱了又伤农。筹军饷等于平价卖米,我的库腾出来好装钱,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你的铜到了钱到了,钱库里串钱的绳儿都霉了,刚好也可换换。姓哈的也是这么想的,十万石米等于收进三十万银子在他省里,转过身子到两广营运洋货,老百姓有钱,他手里还紧了?这几百万银子只不过从官府库里搬到了市面上流通罢了!存在库里有什么益?”钱度笑道:“怪不得制台那么慷慨,原来心里盘算得这么精!”尹继善却转过了脸,凭舷而立,望着越来越近的石头城,半晌,自失地一笑,说道:“你错了,我根本没打什么算盘,我在黄鹤楼上想的,大约无人能知。只告诉你,我差点儿意气用事,差点儿存坏念头整治人——三百万,哼!三百万能支撑七个月就不错了!二百万连五个月也顶不下来!”

  “怎么!”钱度故作惊讶,盯着尹继善,“我不大明白制台的意思。”

  “你这样精明的人不懂?”尹继善一笑,“讷中堂是宰相,没有带过兵。他的‘账目’是兵部给他汇报上去的数目。将军们那些套套儿比文官一点也不少——不报民夫脚力钱。大小金川是个鬼不生蛋的地方。别说从我江南,从成都重庆这些地方把粮运到军中,一石米要合十八两银子!光是这一项,一年要五百五十万两呢!庆复、张广泗,征金川两年,花银子一千三百万,谁也没我清楚这笔帐一皇上心里雪亮,这事又不能告人,还想大修圆明园,又想南巡,更想学圣祖,踩平了喀尔喀,杀庆复一则为立威,二则也是心痛他糟蹋了银子。依着我当时心境:你要二百万,我就给二百、三百万,你败你胜不关我的事。后来想开了,我不到而立就总领两江,受恩高厚,不为他,我还为皇上呢!”他低垂了眼睑,喃喃说道:“走了个庆复,又来了个讷亲……都是坐而论政的人,毫无治事历练,皇上不知怎样想的,该叫傅老六来嘛……或者岳钟麒也成。留着张广泗,还是原班人马,这个仗……”他摇摇头,终于没有说不吉利的话。

  钱度沉吟着说道:“我看大小金川的事,劳师无功,单靠换将军是不中用的。勒敏跟我讲,当兵的听见‘莎罗奔’三个字心里就打颤儿,听见‘金川’两个字就犯腻味。将是败将,兵是败兵,凭讷中堂一人之力鼓起士气谈何容易!”

  “打仗的事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谁能说得准呢?”尹继善双手离开船舷,适意地大开大阖伸展了几下,“不说他们了。我看你就住我衙门里,再去看看我的铸钱局。范时捷管这事儿,有话只管冲他说,他办不了的再找我。天衡老兄,不是我拿大,我这么急着赶回来,是因为有密谕一一刘统勋侦知,‘一枝花’回河南传道,在桐柏山、确山都站不住脚,逃往我金陵藏匿。南京是藏龙卧虎之地,也是藏污纳垢之地,我说不定要离任,不能在这里留个尾巴儿。”钱度笑道:“南京这地方要反起来,还不天下皆反了!我不搅你,今晚在总督衙门歇脚,明儿还到驿馆住去。我喜欢秉烛夜游,半夜出进,好叫你那群戈什哈盘查么?”尹继善笑道:“随你,这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是天下第一坑,你虽是财神,钱再多也是皇上的,可不要花迷了心窍,栽进秦淮河里哟!”

  一时移船靠岸,天色已是黄昏,山色江色都笼罩在灰暗阴沉的广袤天穹之下,浑黄的江水也变得黯黑,哗哗地发着令人心悸的拍岸声,轰鸣着向东流淌。此时巡抚范时捷、布政使道尔吉和按察使张秋明已来迎接,在码头上星星点点燃起几十盏小西瓜灯,十几个艄公忙着落帆、搭桥板、下锚、系缆绳,都一个个累得大汗淋漓,艄公头儿过来禀道:“请爷安详下舟——天要下雨,上午我们就瞧出来了,所以紧撑着走,好歹我们总算赶到雨前靠岸了!”

  “本来想看看长江落日的,没得这个缘分。”尹继善看了一眼岸上迎接的人群,又望了望满江起伏的波涛,笑道:“下点雨更好,凉快——大家辛苦,每人加十两赏银。”那艄公头儿谢着赏,尹继善已携钱度徐步下舟。因见范时捷站在最前头,意思还要给自己行庭参礼,尹继善忙抢一步到跟前,捉住范时捷的手,指头点着笑道:“你这条老狗真结实,穿这么厚的狗皮来接我!”范时捷大笑,说道:“好好好,我扒狗皮就是!钱鬼子,日娘鸟撮的也跟着来了,看中我的钱袋子,又掏弄来了!”钱度知他秉性,笑着回口:“老叫驴,你是铁驴,我带着钢钳于来拔毛儿呢!”尹继善知道他们还要接风,笑道:“免了你们的接风筵吧,又不是掏你们自己腰包儿,还不是从官银里开销?都到我衙门里去,我带的新鲜武昌鱼,吃粳米饭,喝鱼汤。那些筵只是虚样子,黑心厨子挣钱,也吃不饱。”说着提步上轿,众人也只好笑着各自上轿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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