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第04章)(7)
时间:2023-01-05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有了大江的碰,你就认为你鲜嫩得别人再碰不得?霜降从心里将自己全身打量着。大江的碰,也只是“碰一碰”,也许比淮海的更简单,连男女的含意都没有。你全身娇羞的、秘密的快乐有什么来由呢?没有了快乐的来由,那么不快乐的来由也对称地消逝了。她却仍对四星、对自己抵赖:那个老年男性没碰过我! 他那样将身体乐在她背后,那不叫“碰”;他仅仅在教她书法。 他泡在浴盆里,让她揉搓他的背,那不叫碰;他仅仅需要个干清洁或保健的劳力。 那么那回呢?她照例跪在浴盆中洗刷它。她纳闷,这只浴盆她每天都刷得极精心极卖力,一点污渍都不放过,而第二天又会有大量的、牢牢粘在四周的,似乎陈年老垢的污渍可供她刷洗。她得刷到浑身的汗湿透身上的短裤褂。她专为洗刷浴盆换上它们,它们旧,已薄得透明,来苏水已将颜色腐蚀斑斑驳驳,门被轻叩几记,没等她反应,程司令已进来了:“今天热啊,小女子,空调出了故障。” 他从来不在她刷浴盆的时间进来。在异常时间出现的他也显得异常了。他显得很大,大得团身跪在浴缸中央的霜降户觉小了许多。 “你现在要洗澡?”她觉得自己也异常,不然他怎么会那样看地。 将军忙摆手。“你热成这样,就在这里洗个澡吧。”他和蔼地说。他没有问你:洗不洗?好吗?怎么样?所以他不等待你说“好”或者“不”。他转身出去时说:“我这个澡盆哟,就是在洋人那里,也算先进哟。” 他替她关上门,“咔嗒”一声,证实了它的严实。她仍是跳起来,瞪着这扇无瑕无疵的门找它的门栓。忽然想到门栓只属于那些乡下的门:木的、铁的,义粗又重,防贼防盗防野猫子,这里哪来门栓?防谁呢?她却感到有更不胜防的东西要防:要把所有的意外都防在门外。她找到的只是一枚钮扣似的东西,一按,它也“咔嗒”,却较之前一个“咔嗒”弱,欠果断,理亏似的,半推半就似的。 她一步步退回来,眼盯着门脱衣服。门好好的,门外的一切都如常。那枚小钮扣果然有门栓的功能。她仍是用双手护着身子,跨进浴盆。这时门一声不吭地开了。那个小钮扣不是门栓?或许她不懂怎样使用它? 将军站在开着的门外,很慈爱地看着她。 她“啊”了一声,像那种狂呕的人发出的又闷又深的声响。她用尽力将自己折叠得紧些,让上半身和下半身相互掩遮和保护。 “这是新的毛巾哦”将军走近她,不与她大瞪的眼睛交锋。 他将毛巾搁在浴盆沿上,脸上带着笑离去了。笑是笑她小孩子式的小题大作;我这么个年纪,稀罕看你吗?他又替她关好门。 她看看盆里的水涨高,却仍将自己抱作一团,像只防御中紧闭的蚌壳。她对白己说:没事没事,他只是送条毛巾。她抓起毛巾,开始擦干身体。门却再次无声息地开了。这次她已站在浴盆外,失去了水的掩护,无助无望得像条晾在岸上的鱼。 “这是好的香皂哦。”将军根本不去理会她眼里有多少不解、惊恐、愤怒和委曲。他一步步逼近她,没有半点理亏。 她再次蹲下,非常狼狈、尴尬、可怜巴巴地对他说: “请您出去,我已经洗完了。” 他说怎么没听见水响就洗完了;哪会洗这么快;该好好洗一回嘛。 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对他讲些刻毒话,甚至窜起给他一记一耳光。但她宁可不报复他;她不愿再暴露一次自己的身体。 将军对她的不友善无任何计较,像对待一个瞎闹脾气的小毛孩,他又笑出一个上帝般宽宏平和的笑:你看重的、当真的东西对我算得上什么呢?我这双阅厉沧桑的眼里,还有什么新奇和秘密呢?…… “去,再好好洗洗。”将军认真,严肃地指着浴盆,他曾经无数次这样指着什么:去,把那个碉堡给我拿掉;去,把那几个俘虏给我毙掉;去,把那支先头部队给我干掉。他同样认真严肃地说,像霜降这样的小女子,到城里必须克服古板、羞怯的毛病。不然怎么能全心全意为他这样的首长服务呢?他这次出去没有再替她关门。 她手脚错乱地把衣服往身上套,连走过去掩门的时问和胆子都没了。但当她的眼睛偶然一抬,从那面椭圆镜子里看到了将军的脸。 它真正是张很老很老的脸。 既是一张很老的脸,那上面的所有深刻线条都在强凋他年轻时的钟情与无情、勇敢及残暴。老脸上,那种无望徒劳的,对于青春及美丽的贪恋;这贪恋之所以强烈到如此程度。是因为它意识到一切青春和美丽正与它进行着永诀——岁月、年龄,不可挽回的衰老与渐渐逼近的死亡活生生扯开了他与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