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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第04章)(2)



  “你拥护?”将军的话稍细慢下来:“最新中央文件是第几号?哪号文件讲到文艺界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

  “咳,我这脑子从不记数字!

  “你的脑子什么都不记!”老将军打断她:“不读书不看报不学文件,加上不学无术!”他指指全体儿女们:“你们统统一样,是些虫!”说罢他站起身走了。饭剩在桌上。

  淮海做了个戏剧性苦脸表示痛心,又被老将军捉住。

  他在饭厅门口突然回身:“淮海你个杂种再给我装神弄鬼,明天你不要进饭厅,我不开你的饭!”

  他走后许久,众儿女们都没敢再不规矩。确信他真的离开了,东旗深奥地说,一个人从背后受过致命伤害,他的一部分知觉、敏感、警觉。甚至意识都会移到背上。这就是为什么老爷子有个洞察一切的“遥感背”。

  “遥感背”?霜降觉得这名称有趣。那么四星该是有副遥感神经了。他不仅能判断父亲地理上的,与直接的逼近和离远,并能判断心理上、非直接的逼近。一天晚上他突然问霜降:“老爷子怎么你了?”她问什么叫“怎么你了?”

  他盯着她好一会,又问:“他碰过你了”她否认。她没有把握她是否让他信服了。

  那算不算“碰”呢?那“碰”当中有没有邪恶?霜降弄不太清。一个月前,霜降照管的孩子中有两个被程司令的大儿子和儿媳妇接到国外去了,川南跑来跟她谈判,说是她拿同样工资而工作量却减掉一半太说不过去,在所有小阿姨中间也难摆平。川南派给霜降的活是:每天帮她收拾屋子,洗几件衣服,再变花样每晚烧个风味菜给她吃吃,比如油炸臭豆腐、韭菜炒螺丝。程家是不用洗衣机的,既然已开销在人力上自然要在电力上省,省回多少是多少。再说程司令不信任洗衣机,认为机器不会洗衣服只会咬衣服,好衣服两年就给它咬烂。而川南的打算在父亲那儿触了壁。父亲说:“自己想请佣人自己花钱吧。”于是霜降从孙管理那儿得到指令,让她每天帮程司令刷浴盆。

  程司令自己的卫生间与他的书房连着,这样霜降必须花更多时间出入将军的书房。虽是遵命刷浴盆,却不断被差了去研墨、彻茶。有时将军会督她读书甚至也写几笔字。她写字时,将军便从她身后伸过臂,摸住她握笔的手,示范她如何如何动作。每当示范,将军不得不将全部体重依在她身上。似乎还是不得已地,他抒开全幅襟怀,环住她,团小小的她于其中。她不敢说那身体别无用心。她甚至隐约感到那衰老身躯中的激情,虽缓慢却汹涌地冲着他。她多次试图脱身,而他却以更沉重的压迫抑制了她。他喘气得比平时重许多,对她说最要紧的是给笔头以分量;笔头伸向哪里,就要像刀尖捅到哪里,捅破戳穿一样狠。还像什么呢?将军又深深喘息着比喻:像犁头豁进处女地;运起笔来,你若感到笔有千钧,并铁硬起来,那就到了功夫。她感到那颗衰老的心跳得很响,响得震人。

  霜降放慢了晾衣速度。将军的背在瞅她,她是暂时脱不开身的。将军品茶的同时品花,那阔大的背显得很惬意。他每早靠饮茶和痛骂各类不顺心的事来清理喉咙。比如骂他的儿女,骂当前社会上的不正之风,骂上级某项不明智的决议。骂过,他痛痛快快地吐一阵痰。这时他已朝花丛下的草地吐尽了胸中淤物,阔大的背舒张得更加阔大。当霜降第一次将手搁在这背上时,他就说它们实实在在是一双小女子的小手。那时他的浴室再一次被翻新,换了只极大的长方形浴缸,浅灰色;所有墙壁和地面的瓷砖都被换掉,换成浅灰带浅红絮状纹样的人造大理石片。如同将军的书房,这浴室的装潢也是请专家设计的,全部装潢竣工后,将军又自行设计了些装置,比如搬进一面椭圆形,四周有雍容而繁琐雕花的中式穿衣镜,还添了几折“松鹤牡丹”的屏风,色彩喧宾夺主地艳,使整个淡雅的浴室顿时全跟着躁动起来。将军头回唤霜降进浴室时,说是要对她进行一回红军革命传统的教育。她一脚踏进浴室,看见将军的裸背出现在浴盆中,吓得一动也动不了。

  将军直叫“进来、进来”,直说“没关系,没关系”,还告诉她“保健护士都得干这工作”,透过屏风,她看见那浴缸里矗着阔得遮天盖地的脊梁。在他的催促和鼓励下,她走进屏风。她不敢问:这个脊梁和“红军传统”有什么相干。他没回头看她,用背也看出她的困惑似的,告诉她“革命传统教育”就在这张背上。他问她是否看见那上有特殊东西。她答是些伤疤。他说那是五十年前,他从被枪杀的、如山的红军俘虏尸体中爬出,企图逃命时,挨的子弹。他当时滚下了河堤,一路血爬回自己的队伍,一路,他只靠手指抠起的马兰头、芨芨菜填肚子。还靠了替穷人打天下、夺江山的理想信念爬了五天五夜,找到了自己的同志。那一路他差不多把血淌干了,因此两只耳朵变得像蜡纸一样透明。在霜降替他搓揉脊背时,他感慨,小女子你今天的好生活不容易得来哟;革命不容易哟;那真是把脑壳掖在裤腰上哟。一千个红军中,只有一个能像他这样活到如今;能看到穷棒子泥腿子赢下江山。霜降当时想,假如所有的红军都活到如今,每人都要造这样大个澡堂子,不知还有没有地给乡下人去种。她尽量把目光固定在他背上,以他那些英勇故事维持她对这张赤裸脊梁的敬畏。他又说,我身上还有几处伤在别的部位哟。霜降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革命——胜利是每一块像这样的伤疤换来的。她手越来越重,仿佛要捺住他阔大的脊梁;她害怕这个赤裸的老年男性会从污垢的水中突然站起,转向她,将英雄主义变成一种苍老的,近乎泯灭的欲望。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至少到目前尚未发生。他仅仅让她一遍遍揉搓他宽大的背,一遍遍讲着他的伤疤的故事。直到她揉搓得他嗓音发钝,呼吸拖长,他会对她说,他要在浴室里打个吨,她可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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