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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第03章)(3)



  这回是问我了。霜降赶紧笑,说这字真大呀,首长写得动这么大的字呐!

  “批评批评:这字写得够哪级水平?”程司令问。

  “我哪懂啊。”霜降一缩下巴。心想憨就憨些吧,瞎讲话,恭维错了,才会得罪老爷子。

  “你们学校没教过书法?”

  “我们是小镇上的学校嘛。”再有几秒钟,他若还没事,她就告辞。他忽然抬头了,看着她,眼光颇猛甚至毒。也是忽然地,他嘿嘿笑起来。

  “你真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小女子?”程司令管姑娘统统叫“小女子”。而且,当他叫“小女子”时,露出那柔和、委婉、拐弯抹角的湖南乡音。几十年地征伐,五湖四海地扎营,渐渐培养出他的一门能体现他身份地位的南腔北调,惟有他吐出“小女子”三个字时,人们尚可能被提醒:这位显贵人物身上残存的一点动人的泥腥。

  “你—半点也不像,起码不像我那个时候的乡村小女子。”程司令目光定在了霜降身上。

  “我在镇上住了好儿年,我父亲在镇上当过消防队长。

  我们那个镇大,像个县。后来不是改革了嘛?有田种比挣工资好,我父亲带我们全家回了乡下。我还是两头跑着,在镇上读了高中。怎么啦,首长,乡下姑娘就不兴穿牛仔裤呀?”她想撒撒娇试试。程司令却仍盯着她看。“您没事我走啦?我今晚答应带四个小孩出去玩。”去哪儿?北京饭店?这时它倒成了她的借门。

  “别忙走。”老将军似乎猛地收回神志。“从那个柜子里取几张纸,”他说,“铺到桌上。”他手动动。

  霜降一一照办了。她留意到老将军今天是一身便服:

  牙白色、带有同色小细格子的纺绸裤褂,质料高档,只是洗后未熨,前襟比后襟短了一截,并且被折叠的痕迹非常惹眼。这类质料的衣服似乎不该被折叠,更不该按西式服装折叠:那宽大裤腿土现出制服裤般两条笔直裤线,看去不顺眼,不伦不类。将军的发式也特别,耳以下被剃得极干净,剩下的白发被仔细吹过,仔细分成“三七开”,像是壮劳力的光头与过时的摩登分头的生硬组合。“把纸铺平,拿‘镇纸’镇上它。然后研墨三七二十一下。好。”

  霜降完成一个动作,将军才颁布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个意图简直是妄想。与他处长了霜降渐渐明白:他尽可能推迟你理解他根本意图是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绝,截断你的连续性独立思考,支离你的思维逻辑,从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图时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在你理解他的意图而想逆反这意图时,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图。“好,现在选那中号羊毫。”

  霜降感到自己乖得像木偶。

  “蘸上墨。”这时程司令走到她背后。“写吧。”

  霜降侧过脸,见将军目光十分柔和。“让我写?”她以笔尾端点着自己鼻子。

  “小女子!”将军捏捏她肩:“写个字就这么大惊小怪?

  写!你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霜降飞快书下自己名字,为使那只捏在她肩膀上的手省些力。“不错!这字相当不错!”他把她肩撑得更紧了。她扔下笔,嬉闹地跳到一边。

  她看见老将军那只空了的手仍鼓满力。那手瞬间的静止使她想到它什么都揉得碎、毁得掉。

  “你这字是没一点功夫,不过,字胎子好。字不过百天功夫。怎么样,我收你做徒弟吧?”程司令在霜降写下的名字四周写了,大片“霜降”。把她自己那个“霜降”

  圈死在里面。他写,霜降往门口移,嘴说您要没事我走啦?一定谁传错话,害得您字也没写安生。她看看门又看看老将军。他仍在挥云舞凤地运笔。还有三步,她就能从此地逃掉。

  突然地,将军笔一掷:“站住!什么名堂?”

  这声吼让霜降几乎感觉自己中了弹。刚才还在将她有头有面款待的将军刹那间不在了,出来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凶又老,双颊显得臃坠,鼻孔那么大而黑。不久霜降将发现他的喜和怒并不是他情绪的两极,而是紧邻着,似乎仅隔一层透薄的纸,一触即破。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请自来,想走就走?”程司令说着便昂首阔步地踏到他方才写的巨大的字上,踱了一个来回,不时投给霜降一两瞥狠的、甚至嫌恶的目光。

  霜降反省不出自己怎样惹了他,惹出他那么大一股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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