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这是最后的斗争 “人生五十年,一切恍如梦幻。” 公元前150年,迦太基和罗马的停战协议签署至今,已经过去51年了。汉尼拔死了33年,大西庇阿死了33年,费边死了53年,吉斯戈死了53年,马戈死了52年,西法克斯死了51年,哈斯德鲁巴死了57年,老西庇阿兄弟死了61年,马塞卢斯死了58年,阿基米德死了62年……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的风云人物,多已风流云散。 马西尼萨没死。非但没死,这个80岁的老头子还健旺得很,上三层楼都不喘气。在他漫长的一生中,马西尼萨使努米底亚结束了作为迦太基附庸的不光彩历史,开启了改作罗马附庸的新篇章,但即便有这样的丰功伟绩,暮年的老马还是志在千里,丝毫没有“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歇歇了”的倦怠,对打压迦太基不遗余力。这些年来他已从昔日宗主国手中夺得了不少地盘,现在,新的目标是叫做泰斯卡的大田野,面积有50个城镇。 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的迦太基也按耐不住了,他们向罗马求助,请他们主持公道。 罗马人应邀派来了一个观察团,但他们自然不会在仆从国和假想敌之间一碗水端平,阿庇安的《罗马史》中称,观察员们出发前就被要求,尽量偏袒马西尼萨。 这个使团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罗马元老,87岁的马可·加图。此人是当时罗马的道德楷模,他的伟大品格包括反对一切奢侈,反对一切修饰,反对一切艺术,反对一切娱乐,认为这些都是堕落的。在风化问题上尤为一丝不苟,他任户籍官时曾经将一个议员曼利乌斯逐出元老院,罪名是他在白天当着女儿的面亲吻他自己的妻子。至于他的圣德巍巍,主要体现在以下两句名言,一,“奴隶只要不是睡着就必须工作。”二,“上了年纪的奴隶和牛马一样,当他们干不动活的时候就必须卖掉。”他像葛朗台那样勤于聚财却吝于花销,以至于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都禁不住发问:“既然你占有那么多财富,为什么只享用一点点就满足,并以此自诩呢?”威尔斯在《世界史纲》中对此公的评价更有趣:支配他的感情似乎是对除了他个人的幸福以外其他任何人的幸福的仇视。 加图这种迥异常人的心态可能源自汉尼拔的战争留下的阴影,他生于汉尼拔宣誓与罗马为敌的那一年,据他本人称,他还参加过特拉西美诺战役。算起来那时他年方二十,对迦太基的仇恨贯穿了他冗长的后半生。 加图到达北非之后,对土地争端孰是孰非并没有什么意见,倒是留意到半个世纪没打仗的迦太基已恢复了生气,城市不够破败,民生不够凋敝,士绅工商各有所安的局面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 回到罗马之后,加图开始宣传迦太基威胁论,声称昔日可怕的魔鬼即将冲破封因,重到世上为祸,“必须消灭迦太基!”这是他每次在罗马元老院发言时必用的结束语,就如我们今天开会作报告,最后必须说“让我们高举什么什么旗帜、团结在什么什么核心周围”一样。 得益于加图的宣传,罗马人的忧患意识又被唤醒,觉得确有必要除去迦太基这个庆父之患。 另一边,迦太基人等到公元前149年,罗马的最高指示还是没下达,一些爱冲动的热血分子决定自己解决问题,在主战派的号召下,组织起5万人去对抗大军压境的马西尼萨。可惜此时迦太基已没有惯战良将,司令官哈斯德鲁巴(本文中出现的第五个哈斯德鲁巴)不是老马西尼萨的对手,5万军队损失大半,地盘也丢给了努米底亚人。 这时罗马的使者到了,但不是来调停,而是来问罪。迦太基人眼睛都直了:“WHY?我们哪里得罪了上国?能不能给个理由先?” “理由?这还不清楚吗?你们违背了停战协议,不经我们允许就擅自打仗。”罗马人回答。 “请您明鉴,不是我们擅自打仗,是马西尼萨打到我们境内,我们被迫自卫,而且我们输了,已经挨过打了。”迦太基方面还在作着毫无疑义的解释。 罗马人不耐烦了:“没经过我们允许,你们擅自挨打,这也是违约。” 传来了消息,罗马的军队正在意大利南部集结,目标不言自明。迦太基的使团数次徒劳往返,但罗马已下定了决心,非借这个机会把迦太基铲平不可,两位执政官,步兵指挥曼尼阿斯·曼尼略和海军指挥马西阿斯·森索里纳斯率领8万步兵,4000骑兵,50艘五排桨战舰,浩浩荡荡涌向非洲,大西庇阿之子的养子科利尼阿斯·西庇阿·纳西卡(本文中出现的第四个西庇阿,称小西庇阿)作为骑兵官随军,罗马以及意大利盟邦的公民都踊跃报名,希望见证毁灭迦太基的伟大历史时刻。 罗马和马西尼萨联军的数目,足有扎马战役时大西庇阿兵力的4倍,巨石压卵之势让迦太基最古老的盟友乌提卡变节,宣布向罗马人敞开港口。 当罗马大军在西西里停留时,迦太基派来使者,还想争取一点回旋的余地,宁为瓦全。百般哀求之下,善辩的罗马海军司令森索里纳斯不知是得自元老院的授意还是自己灵机一动,开出一个条件:先交出300名贵族儿童作为人质,其他的条件等到了乌提卡再说。 使者们没有选择,只好回去动员迦太基的显贵们,以国事为重。迦太基议员也不敢稍有违拗,在限定时间前,他们就从哭泣的母亲怀中抢足了300个孩子,准备装船发往西西里。尽管迦太基依据闪米特人的宗教习惯,常有以婴儿祭神的事,但这次的情况另当别论,启航的那天父母们跑到海滩上,抓住缆绳,抓住船舷,抓住铁锚,请求水手不要把船开走,但船最终还是开了,这些人有的跳入海中追着船游出很远,有的跪倒在沙滩上捶胸顿足撕扯头发……没人知道这些孩子后来的命运,阿庇安评价道:在他们看来,交出孩子,就意味着交出了城市的未来。 但这还没完,抵达乌提卡后,森索里纳斯下达了第二项指令:“既然你们想要和平,那还留着武器干什么呢?交出城中全部的武器,不论公有私有姓社姓资,统统交出来。”他派小西庇阿和另一名军官一同去接收。已经麻木了的迦太基,把20万副盔甲、2000架弩炮,以及数不尽的标枪、弓矢、刀剑用牛车运到罗马人那里。 森索里纳斯也为这么庞大的军备而惊讶,接下来,他亮出了最后的底牌:“迦太基人,你们在交出人质和武器方面表现出的恭顺,我深表赞赏,但现在,我们不必多费言词,请你们继续勇敢地承担罗马元老院的命令:把迦太基城交给我们,退到至少离海岸80斯塔迪亚(约合15公里)的地方。因为,我们已经决定把你们的城市夷为平地。今后就在非洲内陆享受我们赐予的和平吧。” 震惊、愤怒、悲伤、耻辱……绝望,迦太基人得知罗马的要求后全都疯了。但当这些激烈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他们还是派出了一个乞愿团,作最后的求告。赋有名望的议员班诺向两位罗马执政官沉痛地申辩,先是说这50年来迦太基严格履行停战协议,解除了武装,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没做半点对不起罗马的事,然后申明迦太基人祖祖辈辈靠海吃海,退居内陆,就等于鱼上了岸,求罗马人看在迦太基城是他们世代居住之地,宗庙社稷所在,请他们不要毁坏城市,“因为它从来都对你们无害,如果你们愿意,请把我们杀掉,而不要对寺庙、神祗、陵墓和一个无辜的城市泄愤。”最后他请求执政官珍惜罗马的仁慈美名,再给一点宽限的余地。 这段哀恳求告记录在阿庇安《罗马史》第八卷第XII章节,(这位对自己人很有倾向性的罗马史家,都把该节命名为《迦太基人的乞怜与罗马侵略者的无理要求》。)文辞哀婉凄怆,字字啼血。但森索里纳斯不为所动,他表示元老院的命令必须执行,还极其不厚道地对迦太基人说,内陆生活其实没什么不好,我们才让你们退后80斯塔迪亚而已,而我们罗马城,离海岸线有100斯塔迪亚呢。 多言无益,迦太基在绝望的悲愤中展开自救,武器库已经空了,所有人——贵族、平民、奴隶——都集中起来日夜赶制武器,每天100个盾牌、300把剑、1000个投石弹弓、500支标枪,木料不够就拆毁房屋,金属不够就融化雕像,没有足够的纤维,全城妇女剪下长发,用来制作弩炮的绳索。同时传檄给带着败军在外的哈斯德鲁巴,赦免他丧师之罪,请他放下前嫌,回来保家卫国。 于是,地中海争霸战进入了尾声处的高潮:第三次布匿战争,700年迦太基的最后一战。 [NextPage29.覆巢之下]
29.覆巢之下 出乎罗马人意料,战争的进程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摧枯拉朽,先后失去了战船、大象、雇佣军以及全部常规武器的迦太基城竟然凭着坚实的城墙,和比城墙更坚实的生存意志挺到了第三个年头上。 这之前的一年(公元前148年),马西尼萨老死了,欺骗了迦太基的森索里纳斯也因为久战无功,被改派别任,他的搭档曼尼略数败于哈斯德鲁巴以及游击队长法米阿斯,也心力交瘁挂印回国。倒是曼尼略麾下的小西庇阿屡有闪光,这个“马其顿征服者”保卢斯家族过继给“非洲征服者”西庇阿家族的将门之后,果然是系出名门品质天成,他策立了马西尼萨众多儿子中最听话最易于控制的米西普萨继位,确保了罗马在非洲的盟友继续尽忠,又单枪匹马劝降了令罗马人头疼不已的法米阿斯,断了迦太基孤城之外的最后一支抵抗力量。凭这些表现,破格当选为公元前147年的执政官,握有战争最后阶段的指挥权。 这一年,双方都已疲惫不堪。迦太基军民在重压之下,变得越发乖戾,撤进城里的哈斯德鲁巴无法和另一个与他同名的努米底亚裔将领共处,便用阴谋夺了后者的指挥权,自己权领全城防务。不久后小西庇阿抓住迦太基人一次疏忽,偷袭了麦加拉城区外一座与城墙等高的塔楼,从上面架设飞桥,攻入迦太基城中。迦太基人以为整个城区已经陷落,仓皇逃入另有一道城墙保护的内城毕尔萨区。罗马人在麦加拉纵火焚烧。 次日,哈斯德鲁巴出于报复,在内城的城墙上虐杀罗马俘虏,试图使敌人畏惧,结果适得其反,非但罗马式兵个个怀愤,连迦太基自己人都觉得,危难之际滥用暴力,恐怕会上干天怨,招致不祥。全挤在毕尔萨区的迦太基人,回旋空间更小,粮食储备告急,他们的骑兵司令比泰亚奉命乘船从重建的港口出去筹粮,结果小西庇阿尾随而至,又趁势夺下了港口。现在迦太基的版图仅剩下毕尔萨,距离最终陷落已经指日可待。 公元前146年,总攻开始了。罗马人冲进了这个六层高楼林立的城区,迦太基人在楼上朝他们射击,用惨烈的巷战为这场战争收尾。小西庇阿下令放火焚烧整个城区,火势蔓延,房倒屋塌,一片狼藉。罗马的工兵出来清场,为了让军队通行,他们把所有路上的障碍,不论是死尸还是一息尚存的都扫到路边的沟里,就像清扫杂物一样,垂死者在废墟下苟延残喘,从呼吸到呻吟。 接下来是屠杀,整整6天6夜,罗马士兵采取了轮换制,免得杀人杀到手软。只有西庇阿,积极发挥领导干部的先进模范带头作用,一刻也不休息,始终奔走在杀人放火第一线,指导工作。 第七天,只剩下最后一批迦太基人坚守在财神庙里,迦太基祭司戴着圣冠,拿着橄榄枝,拜伏于罗马统帅脚下,小西庇阿同意饶恕残存者,但要求所有的军人必须缴械投降。 神庙大门洞开,劫后余生的人们行尸走肉般地挪将出来,哈斯德鲁巴也自缚来降,小西庇阿命令他坐在自己脚边。 这时,神庙中冲出了哈斯德鲁巴的妻子,她身着盛装,好像要去出席晚会一样,双手领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她嘶喊道:“罗马人,我知道这是战争,因此我不求神惩罚你们。”接着,这个女人戟指着丈夫,“而你,哈斯德鲁巴,我以国家神灵的名义,诅咒你这个背叛妻子、孩子、国家和神明的无耻懦夫!愿罗马人给你最严酷的惩罚!这大火将是我和孩子们的坟墓,使我们免遭奴役,但是你,你这个蜷伏在罗马人脚下的迦太基统帅,你会在他们的凯旋仪式上扮演一个什么样的丑角呢?!”言罢,这个戈培尔式的女人抱着孩子跳入火中,母子一同焚死。 迦太基城的肇建,源自一个女人的智慧,而当它毁灭的那一天,为之殉葬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刚烈。这前前后后近700年中的一切,在燃烧了12个昼夜的焚城大火熄灭的那一刻,尘归尘,土归土。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布匿战争,以迦太基城被焚毁殆尽而告终,公元前149年开战之前,迦太基有70万人口,灭国之后,作为奴隶幸存下来的不足5万。传说罗马人还在土地上撒了盐,为的是让这里以后寸草不生。这个说法纯属荒诞不经,且不说小西庇阿没那么心理变态,就说盐这东西,在当时是很值钱的,岂可这么毫无意义地挥霍?土地撒盐这事,倒是后来的德皇“红胡子”腓特烈一世干过,要等到一千三百多年后才上演,而受害的,正是意大利。 显赫一时的地中海霸主,非洲大国,在历史上首次两块大陆间的对决中完败,欧洲人一统地中海。此后的几千年间,非洲文明居于从属地位,以至于萨缪尔·亨廷顿在开列他的世界七大文明体系时,对是否存在一个“非洲文明”,都打上了问号。从肯尼亚的“夏娃”露西,到金字塔埃及,再到迦太基,阿非利加,这块孕育了人类最初的生命与文明的早慧大陆,其最后一个资质上佳的孩子,也在西方古典时代方兴未艾的时候,黯然夭折了。 此时,亲手导演了这出毁灭的人却似并不觉得愉悦,就像希腊神话里,雅典娜曾为仇敌特洛伊的陷落而哭泣一样,站在自己功业顶峰的小西庇阿,此刻潸然泪下,不能自已。他这并非喜极而泣,更不是表达忏悔,而是从火光中看见了罗马未来那不可更改的命运。他念起了荷马的诗句:“终有一天,我们神圣特特洛伊、普里阿谟王、和他持矛统治的人民,都会毁灭。” 小西庇阿有生之年所见到的,都是罗马毁灭别人,并没有目睹类似的命运降临在永恒之城自己头上,但他的感叹和预言没有错,从亚述、波斯,到马其顿、迦太基,自古无不亡之国,或迟或早而已。600余年后,正是窃据迦太基人故地的旺达尔王盖瑟里克,率众再次洗劫了早已千疮百孔的罗马城,在这个摇摇欲坠的老大帝国背上推了最后一把。终于,在那之后20年,公元476年,光耀西方十二个世纪的罗马寿终正寝。历史的车轮,碾过帝国的一片金瓯瓦砾,驶进了欧洲的中世纪。 这正是: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待?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事态有如云变改。急,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 [NextPage30.遗响悲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