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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心理医生在吗)·第11章(3)



  他又叮嘱一遍我爸爸:不要再负疚下去,不要因为负疚而为他做任何事。最后他笑起来,那么重感情,说:你这家伙!我太了解你了。

  我妈妈叫我:送送贺叔叔,楼梯上没灯。

  这次是我在前,牵引着他。我讲着我自己的事:留校当助教,考研究生。到了楼下,他明白我全听见了,却不参与。这种不参与是优越、轻蔑。

  他说:放心,贺叔叔永远是你的贺叔叔。

  橙色的路灯,我给他一个无心无肺的笑。不参与的姿态明确和彻底。

  他见我在不自觉地陪他走,跟我说,他认得路。

  我说:走嘛。我领着他。已在环城路的林荫带中。他不知我想往哪走。我站下等他,肩膀轻轻擦着他的臂。我说我和宋峻常到这里来,半夜来。

  他说:哦。

  就像给捅疼了某处那样“哦”一声。

  他忽然拉住我胳膊,说:你回去吧。要不你一个人走那么一大截黑路,我不放心。

  我看着他,让他看我的成熟。它已近尾声。让他看见曾在瓜田险些开始的,已来不及开始。心里的就永远在心里了。我说:贺叔叔,其实啊我从没真把你当叔叔。

  你把我当谁?他笑,为我的青春送行。

  我笑。当父亲、干爹。谁让你在瓜棚那时不收留咱们,把咱们押送上火车!咱们举目无亲的。我口齿不清地慎道。肩膀擦着手臂。他的手臂挎在多年前解除的武器上。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噢,你看不出来呀?我又笑:我想在瓜棚和你过下去。

  从六岁到二十四岁,他从来都是和我在同一个时刻看到辈分间,伦常间有那么个空子可钻。不论亲和仇、是和非怎样变,那一点是不变的。它是永恒。它是任何快乐不能抵偿的快乐。十八岁那个流放的夏夜,他明白一切都现成。

  他忽然间:听你爸爸说,你要和那个小伙子结婚?

  我说:已经结啦。

  他吃一惊,什么时候结的?

  我没精神地笑笑,三个月以前啊。不就领一张红纸吗?你要不要看那张红纸?

  他说:你爸爸都没告诉我!

  我说: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他在一种大震动中:你这孩子!你父母知道了不伤心吗?一辈子的事,咋能这么草率!

  只是一张许可证。方便一些。就在这树林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儿个捉奸的,有一张红纸,他们就不麻烦我们了。我用那种玩油了的口气,告诉他。

  更大的震动。他听见我说,就在这树林里。那份方便就在这里。他同时向往和嫌恶:青春多么贱。遥远遥远的,他也有过一个树林子或高粱地,那女子也毫不还价,尽他拿走,也同我一样慷慨。因为太阔绰的青春大可不必抬高价格。那女子在三十年后变得无比吝啬。女区委书记铁灰的外衣,最后的青春在厚厚却失形的**上,那么昂贵,绝不许触碰。“方便”在他脑中过来过去,不肯沉杳。

  流放时的方便,那个圆乎乎的村姑,那饿不瘪饿不黄的酮体,随处供给他。一样的夜色和枝叶墨绿的窸窣。忽然他懂了我说的“方便”那晦涩含意。

  我说:结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你们这辈人以为它大不了。

  他呻吟了一句:你这孩子。他看着我,摇头苦笑,你父母肯定会伤心。贺叔叔都伤心——这么大的事瞒着我。

  我笑:贺叔叔伤心吗?

  他不作声了,向前走。路过一些树枝深层里正方便的青春身影。他已忘了,有这样一种方便。他加快脚步,要从这树林的天罗地网脱身。回身粗粗对我说:小伙子,别送了。

  我瞬间走到他面前。像在一分钟的火车站上,在火车“呼哧呼哧”急喘的催促中,我与他谁也碰不着谁却都感觉到实质上的依偎。两个身体隔着一尺半的间距合而为一,体温、气息、神志,交融一处,缠绵厮磨。最高的快感不需那些手续。亲吻不需要嘴唇。

  眼泪从我脸上滚下来。我说:贺叔叔,我爸爸对我说过:你比他有才华,写得比他好。我爸爸说别人都看不出这点,他是识货的。你不知道我爸爸对你……为你,他心里有多苦。

  他看着我,听着。他知道今晚他对我爸爸讲的那番话会是什么后果。破裂已彻底完成。他忽然托起我的脸,用他大而粗糙的九根手指。我的六岁、八岁、十一岁都托在他手里。他为我抹一把泪。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爱和占有。只能这样正视破裂,才能和我爸爸把情分维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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