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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眼睛的女人(2)


    她大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
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
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
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
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
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
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
—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
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
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
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
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
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有
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
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
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它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有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
一定是儿时他的熏陶。想不到三岁稚童的记忆那么深沉。
    妈妈也会扯开他。
    他当天发誓来讨好:「别小器,吃女儿的醋!——我谢养,不会对陈柳卿变心!」
    「万一变心了呢?」
    「——万一变心,你最好自动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阵乱打。妈妈的手总是在他的“那个部位”。
    也许是我最早记得男女间的事,便是在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被枕上的汗潮
醒。但还没完全醒过来。迷糊中……
    爸爸和妈妈没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边。床也发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耸动。像一个屠夫。妈妈极不情愿,闭目皱眉,低吟:「好
疼!怎么还要来——」
    又求他:「你轻点。……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沉浊。狞笑:「女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哪按捺得住?刚才没有看真,
我——就当提早去探——」
    还没说完,妈疼极惨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来出来——」
    发生什么事?
    后来,阿哦偶尔听见妈妈不知同谁讲电话,压低声线,状至憔悴。多半是外婆:
「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说:「我拿他没办法——」
    又说:「以后还想生啊……」
    又说:「他倒掌掴了自己几下,但又怎么样呢。没有同他说,不说了——」
    有点发愁,很快,抖擞精神到店里去。
    虽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潮州人家重男轻女。不过他待我,
算是“爱屋及乌”吧。
    他俩都要做生意,便托邻居一个念六年级的姐姐周静仪每天随便带我上学放学。
回家后我会自动做好功课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书好。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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