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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心理医生在吗)·第09章(6)



  不是被迫性失忆。相反,木椅上越坐越冷的我,看见的是一个男人,他生怕给十八岁的女孩耍弄了。十八岁,她满心都是妄为,每个眼锋都发出奉献她自己的暗示。他知道她坐火车走了后就很少想什么,全没那回事。他在拍了我爸爸肩膀后看到我的装束。我同他打招呼,叫了声:

  贺叔叔。这年轻女人那么成熟和久经沙场。他怕我已把瓜棚中的所有对答和交流统统变成了我的成本,投资于从此往后的真实情场。而那小女孩最初是从他那里开的窍。

  我松懒地坐在那儿,眼睛半闭,有些菊花中的五彩小灯亮了。二楼的窗子内越来越黑,不知我爸爸是不是把烟缸抽成尖尖一个堆。俩人轻声谈到了何处。我妈妈已从文化馆下班回来了,背着装满业余文艺活动的老相机。她进了旅馆的院子就看见她女儿在那儿无边际地发呆。她清脆地叫着我,走近来。

  我妈妈胖了不少。苦日子使一部分人很有效地发胖,是一种不同的胖法。手里那把自动阳伞也是祖母的遗物。

  祖母的年代,用自动伞是个颇大的赚头。那真是一把细巧玩艺,深蓝羊皮的弯柄,细极了,明显是排除了那些不够细巧的手指头对它的把握。我妈妈曾经同它搭配得还算准确,现在就很勉强了。她变粗许多的手指捏在那柔媚病弱的弯曲上,捏得吃力也总不得要领似的。伞面也精细,宝石蓝上一根根桃红、鹅黄、银白的细线条,一环环推出某种频率。非常好看,这个城市大马路上却没一个人合适撑它。它会成任何人身上一个不搭调的细节。我们都习惯对美丽和细致去一眼带过了。那场消灭个性消灭细致的革命过后,让我在这个秋天的傍晚、看见了祖母多年前有过的那个美好晴天。

  我轻淡地讲起贺叔叔和我爸爸怎样见了面。我妈妈面色马上变了,问道:贺一骑啊?!

  我笑笑说:还有别的贺叔叔?

  她担忧地看我一会,又去看一块地面。我告诉她:俩人很友善,完全像没有那回事一样。她点点头,被迫接受某种信仰似的。担忧却是重了。她问我贺叔叔的妻子是否也来了,我说是的。我说她是不作数的。

  我妈妈陪我一块坐下来,交抱双臂抵抗秋凉。不知他们会谈多久。这对于他们,对于我们,太盛大了。

  我可能没法子沿顺序来讲。一些事连出另一些事,一些人带出另一些人。

  谢谢谅解。

  有时我的障碍还在那儿,不绕过去,就继续不下去。

  有时我会突然有种迫切,要把绕过去的地方仔细讲给你。

  也有疏忽,也会有意外增补。

  让我看看,瓜棚的时间,我们是怎样度的。

  我们一起吃西瓜、聊天。但有股压力,什么那样迫切。我不断加快讲活的速度。谈话危险地连接下去,但说断就要断。空间在夜晚越缩越小。

  他看出我是来为我爸爸讲和的。仿佛在等着千钧户发的那句话:贺叔叔你就把它忘掉吧。

  我的确几次感到那句话就在我口边上打转。生怕被我讲出来就变成:我是来代我爸爸赔罪的。

  或者:贺叔叔,你利用了我爸爸那颗天真和易感恩的心,把他四年的生命收买了。

  他也看出,我讲得出那样的话。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我心里的一点儿野蛮。

  我甚至在某一刹那几乎脱口讲出:你从来没把我爸爸看成朋友,你这政客。我为我爸爸揍你那一耳光赔罪,因为他根性上也有如此不高贵的东西——“墙倒众人推”。

  我不知我还想说什么。话直打结。在今天的岁数我明白当时的我还想说:你多会掌握人呐,贺叔叔,你看出政治气候的莫测使我爸爸一向不知所措,使他不自觉地利用你的庇护。他不得不一边惹祸一边对你卖身投靠。你就一直在搔他的短处。你们成了不可分离的朋友,但都不明白那一点点不适是什么。

  我们这些政治动物,我们中国人。政治直觉是第一生存直觉;而我爸爸,他的政治直觉却总偏差那一点。贺叔叔自然比他世故一百倍。

  这也是我当时想说的。

  我不是老远跑去吃西瓜,去专程表达我的爱慕的。

  我请了两天假,瞒着刚刚相好的男友,乘火车寻到那里,专程去告诉贺叔叔我的这个发现“他和我爸爸的亲密中,向来就存在一点儿微的无耻。

  但当时的我不可能有我现在同你讲话时的逻辑:那时我也不能依仗我非母语的缺乏含蓄,那份无邪和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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