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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心理医生在吗)·第09章(4)



  因此,当贺叔叔的女书记说“你是淮呀?”的时候,她不是真想知道这个“谁”。她当然知道我是谁。不知道看一眼我和我父亲的脸容和神态,看一看我们时而出现的一模一样的痛苦站姿,就一目了然。她只想让我听见这个“你”,因此她把发音过程让我听见(看见)了。它很完满。它是发言,不是提问。它本身是个疑问到解答的起承转合。

  我正从衣柜里取毛衣,胳膊下夹了两本书,准备出去,让两个中年男人少些顾虑地表现他们的悲喜交集,表现破裂后重逢所特有的夸张。让他们去谈他们曾经的下棋、打猎和酒肉,小心避开谁欠谁的追究。墨绿底色开满白雏菊的裙子在我急促撤离时十分地招展。女书记在此当口问我“你是谁呀?”

  她手背在身后,榆树叶儿形状的眼睛微眯。

  我接受了“你”之中的敌意,说:你不认识我啦?

  然后我转向我爸爸和贺叔叔,告辞。两个男人为他们意外中失而复得的友情正动心扉,眼睛温存地看看我,请我自便。我装着对所有因果毫不感兴趣。贺叔叔和我的正式重逢还没开始。

  他对妻子说:你不认识了吧?你第一次见她她才这么点儿。他叫我陪女书记出去逛逛,一些改卖大众食品的著名小吃店正在恢复。

  女书记当然不会和我去逛逛。她尚未在新情势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态度。她必须主持每件事的是非,因此一件事突然没了是非令她非常失落。她倒是跟着我走到楼梯口,似乎刚刚醒悟,说,哦,是你呀!

  貌似圆场,其实她早就确认了与我的对立。这对立可以把我爸爸排除在外,甚至怀疑她看出我与她最具体的对立点在哪里。一种气息,或说影响,是从她丈夫那儿来的,在我身上。不可能消散无痕。不可能否认:那个眼看我成长、参与了我的成长的男人。几乎每天在我头发上揉一揉,每天拍抚我脸颊,每天把目光投向我体内体外任何变化的那个男人,他的影响,他对我整一节子生命的参与不会不透露出来给他的妻子。她猜测,有份更内在的亲密在我和他之间。他对我的一回眸,一笑,一指点,就足够她去猜测。女人是很生物的,从本能上来说。那样不可言状的交流,她不可名状地意识到了。他与我的接近,他对我投来的每一束心爱和关切的目光都关系到我的成形。内心的和外形的我,是由于他给予的不寻常的欣赏而形成。

  她意识到了,她却无法说。

  我想我是被她的直觉识破了。

  我们就那样站在楼梯口,交换最基本,最浅表的介绍语。我站在低两级的台阶上,让她保待领导势态。

  你在上大学?

  是,师大。

  你插过队?

  插过,在公社小学教过书。公社就推荐我上师大外文系了。

  哦,那不错。

  她打量我的装束。你这副德行他们也推荐你上大学?

  不是只推荐优秀知识青年吗?他们可真瞎了眼。你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我微微含笑,猜想她心里大致说些什么。她教育我要对我爸爸的可耻行为有所认识,她一个手仍背在身后,另一个手一上一下狠点她脚边一个目标,说,这就是你父亲的根子,资产阶级的意志薄弱加上机会主义。见风使舵。

  捞政治资本不惜出卖同志。

  我想,她这些词汇可以对任何人而言,不是我爸爸。

  因为它们的抽象性,那种陈词滥调的政治性,就弄得它们越来越不沾我爸爸的边。她的愤慨和批判充满集体感,因此她愤慨的对象也可以是非具体,非个性的。她惟一没说到的是我爸爸的人格。他上台表演那一记耳光,揭露的恰是他人格中薄弱处。

  我听她讲下去,保持一个中立的微笑。我甚至觉得她有趣,不需要忍受她。她皮肤奇特的细腻,却无水分,嘴唇又红又润,它们本身的运动所致。她让我千万要抵制我父亲的影响。还年轻,还有希望。

  我看着这具女体,心想它也曾有青春。青春是在它的哪里终结的?从那嘴唇上。甚至还没有终结,顽固和绝望形成它的色泽。也一定是打这里起头。贺叔叔的嘴唇知道它们早先多汁。还是不错的。这副嘴唇也曾启开,无词在它们中间。多可贵的无词的嘴唇!它们也会迎奉,也会是盈满汁水的熟果子,等得要破裂。也曾有一些时刻,它们仅是享受的感官。年轻的贺叔叔一定不知道,它们将会像此刻这样运动,从它们中间泌出如此成套的官样语言;它们会发行出如此的铅印字句。年轻的贺叔叔只顾把自己盲目的嘴唇摸索到这副嘴唇上,揉搓它们,品尝它们,几十年前,它们滋味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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