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人寰(心理医生在吗)·第06章(2)



  下午她换了身宽下摆的连衣裙,拉上我,穿过一人巷,上了红砖主楼。

  贺叔叔住在四楼。到三楼时我逼问:是不是去找贺叔叔谈钱的事。

  我妈妈说,不是的,我们家又不缺钱。这个家在祖母死后暗暗地阔起来,暗暗饮着一九四四年出产的美国克宁奶粉,从老旧的贵重衣物中源源不断拆出衣料和毛线;这三口之家暗暗享用带哈味的锦衣玉食。因此是不缺钱的。

  的确,那个时候我们中国人很少有缺钱的。好的东西也不是钱能买的,好东西叫做“待遇”:贺叔叔的轿车和司机,钱是买不来的。贺叔叔的大客厅、皮转椅,与钱都无关。

  是我敲的门。我妈妈带我来,是因为大人常在孩子面前显得宽宏,通情达理。大人其实不大愿意驳孩子的面子。我妈妈的直觉是,贺叔叔对我,一直是没有明显的辈分和原则。

  我妈妈跟在我身后,进了客厅,忘了告诉你,这门是不常锁的。许多人都同我们一样,敲敲门就直接把他们自己请进去。贺叔叔很少锁门。除非上北京下上海。所以他回家常常看见茶几上有几杯剩茶,还温热,他也从来不追究,那些自己款待了自己的人们是谁。他若见到扑克牌摊了一桌子,就知道我爸爸在那里待过。我爸爸常独自玩那种牌戏。一时没有结果,他摊着剩局在茶几上,贺叔叔从来不去搅掉它们。他晓得我爸爸还会再回来,接着局势玩下去。他对我爸爸所有的习性都接受,却从不沾染上。

  贺叔叔回来的时候我正提着他的暖瓶下楼去打开水。

  在楼梯拐角碰见了他。我坐在楼梯的木扶栏上,两条腿挂在一侧,一只手提个大暖瓶,另一只手把持平衡。你看,我们就那样长大的,随处可以冒险和娱乐。贺叔叔两手背在身后,一只脚跨两格楼梯,嗔怒带笑地看着我的本事。

  他让我拎开水回来时别做笨蛋,给开水烫了脚。我点着头,上下门牙小心地衔着两分钱的边沿。他没问我是不是跟我爸爸一块来的;他断定是的。进门看到在他客厅里坐得如闺秀一般矜持的我母亲,他肯定吃一惊。我妈妈从来没去过他住处。我妈妈和他是非常熟的那种生人。没有我爸爸,他们之间的熟识会顷刻不算数。贺叔叔肯定在一进门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我妈妈一看就是武装好了,从内到外。

  我拎着一暖瓶开水回来时,两个人同时向我笑:可把他们从艰辛的闲聊中救了下来。我妈妈起身,找到两个干净杯子,又轻声讨得贺叔叔的口头向导,找出茶叶筒、杯垫子,她旋来转去,为使那裙子不时怒放一下。我来了。

  她开始勇敢地施展自己、贺叔叔突然和我对视一眼。他,和十岁的我。

  没有。

  那是下一年的他带我上火车。那件事还没形成,它止在形成。我在逐步形成那个于一岁的女孩,在此时此刻,什么都在从这蚂蚱女孩向那略微圆润的少女形成。与贺叔叔,我们一向有个默契。

  他马上明自了:我并不知道我妈妈在这里转些什么。

  我也同他一样急速地在猜这个女人的动机。

  再没什么可回旋的,我妈妈把我拉到她膝盖边,坐下,把我的头摆馨在她肩膀上。我要挣脱这个僵硬的母女造型,她暗中一发狠,揪紧我。

  这一切贺叔叔看在眼里。后来我十八岁那年,和他单独在他的瓜棚里,我们一一核实过注册进记忆中的场景动作。他在瓜棚里告诉我,他看我母亲那样无援,拿我来遮挡。

  我奶妈把我硬做成长辈膝前的小女孩,不管事实多不符:我早已超越了那个年龄。我妈妈的嘴巴在我脑袋上方开启,说,贺书记我们想求你个事,要是方便的话,你能不能跟出版社打个招呼,把她爸爸的名字加上去?

  我听着我妈妈的声音,甜酒酿一样。

  贺叔叔的脸孔稍稍一偏,把理解力集中在一只耳朵上。

  我妈妈拉紧我,她的嗓音和吐字从我脑后进入,穿透了我再出来;她藏在我身内,拿我讲她的话演她的动作。

  她一说,就是——那本长篇小说。要是你跟出版社说一声,就把她爸爸名字添上去了吧。”

  贺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后背上,嘴角开始发紧,向下撇。眼光移到一边,移到我妈妈看不见他眼睛的地方。他说,你是说我那部三部曲?

  我妈妈说,她爸爸写它写得犯十二指肠溃疡了。有时候吃了饭痛得太凶,直出黄汗!夜里给痛闹醒,要连夜熬姜茶!他在外面嘻哈没事,只有家里人晓得他。你问问他女儿!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