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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心理医生在吗)·第05章(3)



  宋峻宋峻宋峻。

  一年零九个月没有一个字来过。和新婚的妻子,又要过成他和我了。

  我天性上的弱点啊。

  警惕我爸爸的毛病。

  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同?

  糟粕怎么办?由谁来打扫清理?到八十岁再死就免去别人处理你这摊糟粕了吗?那时候他们处理起来怨气会小些。现在是你在制造糟粕,那时你被制造成了糟粕。在我没有想好处理方式之前,我不去找死。

  我的心理医生说:急什么?反正你总可以晚一点杀自己。先试试,不行再自杀也不晚。

  他这句话倒是让我“退后一步,海阔天宽”,让我有恃无恐。

  要打个电话给他,把我的秘密告诉他吗?现在?现在。最好碰上留言机。算了。可以写给他。别留下字据。

  看他的关切会不会深下去。

  他猝不及防地问我:你说你从十一岁到十二岁发生了很大变化,肯定是发生了计么。你能记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吗?他像个私家侦探,已抓住了疑点。我撒了谎,我以后会更正。

  我同我的心理医生说的,有多大比例的谎言?尽量别撒谎,否则不是把诊费白花了?

  这股味道是什么?是番茄鸡罐头?真的会闻到意念中的气味,记忆和嗅觉,谁储存了谁?

  贺叔叔我这生是忘不掉了。

  其实不常想到他。英文把他抹煞了。他和中文的我连着。在底层,没有语言的深部。

  没有太多的人能承受我的恨。恨是伟大的感情,谁配我的恨?必须是伟大的人。绝大多数人不配你的恨。

  贺叔叔的五官,给灯光概略了,像一张潍坊剪纸。眼梢、眉梢、嘴角,都是吉庆。抱着刚出版的三大部头小说兴冲冲地来了。爸爸和他都喝了酒,从高兴喝到沉闷,俩人都不知怎么了。妈妈夺下爸爸最后半盅酒,贺叔叔失手打翻自己的酒,俩人郁闷地散了伙。我爸爸在贺叔叔走后翻开书,手指殷切却又不让我们看出殷切。果然看列书页深处夹了张定期存款单,上面是爸爸的名字。料定会被蛰痛,忍不住还是要去碰,果然给蛰了:我从来不知它的数目,爸爸不可能给我看见。它是用来收买我,还是我爸爸?

  乞妇的儿子,把乞与施变成了人世间的第一对关系。

  我发现自己坐在带壁炉的餐馆,对面坐着字质地优良的纯棉高折衫的舒茨教授。桌面上摊着四张纸:他为我写的推荐信。电脑印刷机把一切复好如初,印出崭新的四页。原来他可以一次次撕碎它,同时使其再生。顽强的自我复制,更替和繁殖,一点痕迹也不见。存款单上的数额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不管它大还是小,都是奇辱。

  他脸上亮起一个微笑。

  我说:谢谢你。

  他说:你说什么?

  我原来说的中文。

  我没有足够的体力说英文。英文必须是那个年轻力壮的我说的。我讲中文是退休,是退化,是我向孩提期的退化,如同成年人吮呷棒棒糖,挖鼻孔,以此类行为来减缓作为成年人的压力,我没有体力做成年人。我的力气只够好好把这餐饭吃完。

  别逼我讲英文,你要面对一个成年人的。年轻气盛,操着正值十八岁青春的语言,依仗不知天高地厚的率真。

  你得面对他。

  让我退化。既然统治欲,占有欲,竞争欲,几乎所有对人类历史进展发生影响的欲望都是朝着孩提期的退化,如同啃手指,呷棒糖,挖鼻孔,是成熟向幼稚的心理退化,请让我也退化。让我讲中文。你不必全听懂。不是谁都不企图去懂婴孩无字的表达?

  发怒也是退化。我发现自己在发怒。

  你怎么不对我吼回来?我得不到正当反应。舒茨不参与进来。我一个人打球,那边不接。我说他利用职位欺辱女性他还不接。

  发怒就像泻便,憋得绝望时出现了个厕所,就着茅坑长舒一口气敞开自己。怒得厉害,就便感强烈,带着腹痛、压迫、肠子乱拱,因此也越发刺激、痛快。但假如发怒的对象不给你强烈的对杭,排泄只是温和的,不遇任何阻力和抵杭的,均匀地进行;整个肌体不被那种反作力震撼得冷噤连串,发怒的快感等于零。

  他说了“不管怎样我是爱你的”这句话吗?

  我用我孩提期的语言说他占我便宜;就这点权力,你还想怎样。

  占便宜也是心理退化的症状之一。如同侵略性一祥,如同相互拭杀,白日梦,食之过量,****,都是由成熟向幼稚,由成年向孩提的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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