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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2)



    坐普通席的孩子们向招待席蜂拥而来。以这些孩子的褴褛衣装为背景,少女们的长袖和服就像泥潭里的一枝鲜花。

    阳光透过杉林树梢,洒在舞殿的红漆大柱的柱脚上。

    一个像是跳元禄赏花舞的艺妓,从舞殿的台阶上走下来,同幽会的情人依依惜别。佑三目睹她那衣裳下摆拖在碎石地上远去的情形,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哀愁。

    她的棉和服鼓鼓囊囊,露出鲜艳的绢里,华丽的内心隐约可见。这下摆酷似日本美女的肌肤,也像日本女性的妖艳的命运——她毫不珍惜地把它拖曳在泥土上,渐渐远去,艳美得带上几许凄凉,漾出一缕缕纤细、悲枪、肉感的哀愁。

    在佑三看来,神社院内宛如一幅肃穆的金屏风。

    也许由于静夫人舞的舞姿是中世纪的,元禄赏花舞的舞姿则是近代的,战败不久,佑三看着这些舞蹈,简直失去了抵御能力。

    他以这种眼光追逐着舞姿,视线里闯入了富士子的红颜。

    “啊!”佑三不觉一惊,一瞬间反而感到茫然了。他暗自提醒自己:看见她会招来没趣的呀。然而,他并没有觉得富士子是活着的人,或者是什么会危及自己的东西,他也就没有打算马上把视线移开。

    望着富士子,刚才被舞衣下摆勾起的感伤,全然消失了。这倒不是富士子给他留下了多么强烈的印象;他仿佛是一个神志昏迷的人,刚刚恢复了意识,而富士子只不过是映现在他眼帘里的一个物象。这就好像在生命与时间的洪流汇合处浮现出来的东西一样。于是,在佑三的心曲里,产生了一种肉体的温馨,一种似乎同自己的过去重逢的依依之情。

    富士子的目光也茫然地追逐着舞姿。她没有发现佑三。佑三看见了富士子,富士子却没有发现佑三。佑三觉得有点蹊跷。原先两人相距不过十来米,可谁也没有发现谁,这段时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

    佑三无牵无挂地匆匆离席而去,或许是看见富士子有气无力、神思恍惚的缘故吧。

    佑三冷不防地将手搭在富士子的脊背上,那股子热情劲儿好像要把神志不清的人唤醒过来似的。

    “啊!”

    富士子眼看快要倒下,忽又挺直身子,全身瑟瑟的颤抖传到了佑三的胳膊上。

    “你平安无事吧?啊,吓我一大跳。你平安无事吧?”

    富士子笔直地站着。佑三却觉得她仿佛要靠过来让自己拥抱。

    “你在哪儿?”

    “什么?”

    富士子像是问他刚才在哪儿观赏舞蹈,又像是问他战争期间同她分手之后果在哪儿。对佑三来说,他听到的,仅仅是富士子的声音。

    不知阔别了几年,佑三才又听见这女子的声音。他忘却自己是在人群中同富士子邂逅了。

    佑三发现富士子时的那股子新的激情,从富士子那里得到了加强,复又倾泻在佑三身上。

    佑三心想:同这女子重逢,势必面临道德问题和照顾她的实际生活问题。可以说这真是冤家路窄。刚才佑三也有所警惕。然而,此时此刻,他恍如突然跳越一道鸿沟,将富士子捡了回来。

    所谓现实,就是达到彼岸的纯洁世界的活动范围,而且是摆脱一切束缚的纯洁的现实。过去突然变成这样的现实,这是佑三从未经历过的。

    佑三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同富士子会再度泛起了新婚的感情。

    富士子毫无责怪佑三之意。

    “没变啊,你一点也没变啊。”

    “哪能呢。变多了。”

    “不,真的没变。”

    富士子很是感动。佑三接口说:

    “是这样吗?”

    “从那以后……你一直干什么呢。”

    “打仗呗。”佑三直率地说了出来。

    “骗人,你不像是打仗的人。”

    旁人吃吃地笑了。富士子本人也笑了起来。周围的人生怕妨碍富士子。毋宁说,人们看见这对不期而遇的男女,都表示出善意,流露出快活的神色。在这种气氛之下,富士子有点软弱娇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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