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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心理医生在吗)·第03章(3)



  理想主义从一开始就伴同着饥饿。

  三年的大饥荒是用别的字眼来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灾害。

  因此饥饿在我记忆中是别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读会。

  不知为什么,那么多诗人从饥饿中产生。那样的朗读会在大饥荒的三年中特别盛行。

  注意到了。但美国作家和诗人们的朗读会是同志式的沟通,战友式的相互支持。

  并不普遍。中国作家很少当众朗读他们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许他们认为作家更应该作为文字和语言活着。

  很多!让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诗歌和饥饿之间,是否有着必然联系。

  那些朗读会总伴有餐会。一张粉红色菲薄的餐券,凭它去领一份米饭,上面覆盖着黄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干丁,据说营养是一样的。那是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妈妈从下午就进入了朗读会(餐会)的氛围。她打开箱子,拨开一层层樟脑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们家没有能让她看见全身的镜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对比颜色。

  爸爸从书房伸出头说:别穿紫红的,花鼓灯似的!

  我妈跳下凳子,换一件秋香色,又飞快站上凳子。

  我发现这天爸爸特别在意妈妈的打扮。连她往脸上扑粉,他都疑惑地瞪着眼。妈妈说,怎么这样婆婆妈妈呀,又不是你上台。我爸爸不吱声,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黄面色渐渐消失了。妈妈眼睛紧闭,微皱眉头,给粉呛得直要咳嗽,他看妈妈拿出铅笔,在舌尖上蘸了蘸,去勾画扑进粉里的眉毛。妈妈使劲睁开眼。使劲瞪着镜子,爸爸也帮她瞪着。我妈从镜子里看我爸一眼,说,你给老贺把生字标出来了吗?爸爸嗯一声。

  妈妈最后打开口红盖子。口红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背着妈妈打开它。一旋开那子弹壳似的铜帽儿,一股油哈味就冒出来。红颜色也不新鲜,看去也哈了。陈旧的唇膏使妈妈微翘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们准备出门时.贺叔叔一迈腿从栅栏上跨进来,他目光躲开娟秀而古怪的妈妈,看着我说,这么漂亮啊!我知道他实际上是在说我妈妈。爸爸旱有准备,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叠稿纸,递给贺叔叔说,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两遍。贺叔叔笑笑说:我的故事我还念不出来?

  爸爸说,有些字我怕你不认得,给你注了同音字。贺叔叔大声说,我那么笨?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走吧?

  两人撇下妈妈和我,先走了,又一块停下脚,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独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气味;酱油气味,人人捧着一个大搪瓷盘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着酱色浓重的饭莱。

  近处是我妈妈。她一边细细地吃一边机警地四处望,想找个地方把她盘子里的东西倒进随身带来的饭盒里,带回去添加些蔬菜,又变成三人的一顿晚餐。

  远处是贺叔叔和爸爸,站在楼梯****淡。爸爸手里端一大盘食料,不曾动过几口;贺叔叔却空着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滚上一层酱的发酸的豆腐干。

  一些人上来向贺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来。

  我不断为人让道、我眼睛却一直朝爸爸和贺叔叔那里望。我爸爸这天的样子与平常有些出人。我的爸爸,我从小就意识到他与众人的出人。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规整的服饰,总是七长八短披披挂挂。猎装式的米色风衣从不系钮子,腰带拧成一根绳儿;颈上搭一根深咖啡色丝绸围巾,面积宽裕,肥大的两端垂荡在风衣襟前,不时被他谈笑时的手势惊动起来。那根围巾只不过是一截旧绸料,也是从祖母遗物中发掘的,对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会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将腐将化的质地,使爸爸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缺乏一点实体感。爸爸秘密修饰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饰和别人相反:把本来就缺规矩的全身弄得更乱,头发尽其本性向各个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现在回想,他的颓唐和感伤,使当时的我内心极被牵动。

  我爸爸在笑,拍着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着肩。

  是贺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读会。人们在大厅里找好一把深蓝丝绒的椅子,安顿下来。被糙劣食物破坏的矜持恢复了。深蓝丝绒的幕帘上缀有金流苏,打蜡地板和水晶吊灯,这毕竟是个矜持的所在。由于多日对这一餐饭的期望终于得到答复,所有眼睛安宁了,神情是美味的丰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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