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心理医生在吗)·第02章(3)
时间:2022-12-19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像第一次穿泳衣下水那样羞躁而兴奋。脚心触在那宽厚的脚背上,我浑身汗毛刮过一阵风。 我想贺叔叔也感到我的异感,我的脸一定红了。他打趣着什么。我笑。水漫出盆沿。尽管他是我最亲近的一个长辈,如此的接触带来的一层接近我们都没有意料到。仿佛某种动物的肢端,或某种植物的根茎,它们是不该裸露的——不该在裸露时被触碰的——不该在裸露时被一份同样的裸露去触碰的。一开始他预感的不妥,此时来临了。 他感觉到十一岁的女孩在偷偷地感受一份不该被感受的舒适。他想把不妥之感更正过来。嘿嘿地笑,说这双小脚真像老虎脸。他在不假思索时常会流露别开生面的想象。 气氛被打了岔,他用脚心搓着我的脚,像我爸那样同我嬉闹。水泼了一地。我现在去想,我们当时都使劲要借一个事情的表象和我们表象的关系,隐秘地,在离表层很远的地方,从完全陌生的触碰中偷得一点儿舒适。 非常越轨的感觉。 肉体和接触在我们是决定性的,含羞草一样敏感的肌肤,神经全招展在外,却一碰就疼得萎缩了起来。于是那疼痛的抖瑟便是我们的快感。隐约的犯罪感满足着疯狂的好奇心。一个部位的裸露(哪怕是可以公然裸露的部位)同他身体一个裸露的局部相碰,它便是个闸口,所有的感知通过它释放出去;所有的神经从那儿如某水族那繁密的触须一般伸延出来。性的官能扩大,推移,逾越二十世纪心理学所指的三个性感区域,我们四十五年的共和国,禁欲使我们的肉体演变,同时不违伊甸园的天命。这演变使肉体的每一寸领土都可耕,都是沃土。都蕴藏着生养繁衍的希望。欲望可以在肉体的各部分得到输通和交换,在任何既定场合。 我十一岁。 大概是的。但更重要的不是性早熟,是因为理想和虚伪,使我们宁可相信十一岁的女孩是没有性感知的。对这感知的承认,会触犯人们。你们。 不,当时完全不清醒。 即便是成人也可能不清醒。 多少中国人。会记得一次暗中握手,或偶然的一次身体接触。不知多少如此可笑的接触被秘密珍藏下来。有时连同后果一道珍藏。 你们对身体绝对不像我们这样高度利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只有百分之八的可耕地。我们必须扩大可怜的可耕面积,使那不可耕的,也具有存在的意义。 整个事情没有完。事情甚至还不算开始。 火车进入夜色,水塘是一滩滩晶亮。刚发过水灾的江南。在贺叔叔静悄悄的阅读中,我在窗边睡着了。 壁炉的火多好。 谢谢。还有我的围巾。 联系过了。他们说从第四次就诊开始,保险公司承担一半诊费。 对了,请告诉我歌剧院怎么走。舒茨很爱歌剧,每年从菲薄的教授工资里拿出三千元捐助歌剧院。你猜对了,我爸爸也是歌剧迷。 不,不像他。舒茨更接近我父亲。 晚安。 你好。 没关系,候诊室有杂志翻。今天我没什么事,就早早离开了学校。 很好。 行。那我告诉你实话,不太好。 是的。我本来打算取消治疗。 不知道:一些时候我就是表达性很差,不想说话。讲英文尤其是的,我那母语的一半变得非常挑剔,很刻薄,讲英文的这一半刚开口,它就找到了毛病。然后开始指摘。此后,我每成型一个英文句子,就会听到尖刻的评论,是我母语的那一半在批评我非母语的这一半。说它的句子结构笨重,用词不巧妙。如此断裂。我那讲英文的自我变成了我整个人的异端,显得那么孤立。就想把嘴闭起来。 我有时更喜欢我这英文的一半。它好像是年轻的。它是——我老在想——它是无辜的。它鲁笨、稚拙、直率。 它是我的年仅十八岁的语言啊。 而我的中文,我的母语,它其中包含的我是有城府的。我那个基本与我同龄的语言。它那巨大的弹性,易变和善辩,它多成熟。 这样的时刻发生,我能做得到的只有缄默。 你说得对。 我确定,你是对的。 明天下午四点,让我写下来。 不知道。也许我一个人走走。天不错。也许和女朋友一块吃晚饭。闭上嘴,听她的。 谅解我突然变卦。 谢谢你的谅解。 明天见。 我想好了:我先得告诉你一个故事。 这就是那个故事。作者叫贺一骑。书太旧了,照片不是老,是古老。 知道中国的八年抗战吧?那解放区和敌占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