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布幔(第五章)(2)
时间:2022-12-17 作者:毕淑敏 点击:次
阿宁细细琢磨着,她需要调动起小髻的积极性,最好能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把阿宁想到没想到的活计,都主动干好。 “姐,你要在老家,就不叫这名字了。”小髻说。她又想家了。 “为什么呢?”阿宁想不通,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怎么还管得着她! “有家谱啊!梁氏宗族谱,蓝皮黑字,可贵重了。咱们这一代女孩子,名字中间一个字都是小。我这个‘髻’字,还是老辈给起的呢!”小髻很愿意同堂姐说老家的事,这是她惟一可炫耀的知识。 阿宁确实被唬住了。想不到远在她出生之前,在数千里外的一处穷乡僻壤,就把她名字的一部分确定下来了。她觉得有一股无名的力量,企图主宰她。 “那么费费在家谱上该叫什么名字呢?”阿宁立刻想到她的孩子。 “费费是他们沈家人,该去查沈家的家谱啊!”小髻觉得好笑,那么聪明的姐姐,怎么糊涂了! 沈家家谱?沈家有没有家谱还不知道,城里人谁还保存这个!就是有,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没烧,也叫红卫兵给烧了,沈费费的命名极其简单,费时费力费钱,仅此而已。 阿宁觉得自己愚昧,竟对这种落后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家谱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叫梁小宁而叫梁阿宁,这么多年不是活得兴旺发达?这名字不是写在毕业证、职务聘书以及所有严肃而正式的登记表上吗?梁氏宗族谱上的老祖宗们,谁又曾使她的生活轨道改变过一分一毫! 真好笑。也许人对所有有关自己的事,都感兴趣,听过之后,才觉出是无稽之谈。 小髻很伤心,自己以为那么神圣亲切的东西,阿宁姐竟一笑了之。她想念那个温馨平和的小山村。老牛迈着缓慢的蹄子,路边的野花被踩倒后,一场小雨,就又直楞楞地挺了起来……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哪里像城里的人,见面都只称呼名字…… 阿宁对小髻的手脚迟钝,刚开始以为是懒。小髻是大爷家最小一个女儿,穷人也有娇女嘛!后来才发现不是。小髻上过初中,手脚也蛮伶俐,轮到给她自己缝紫花布帐子,就干得又快又好。阿宁继而认为是小髻眼里没活。比如费费的衣服,阿宁认为要一天一洗,就是没有明显的污渍,也要去去奶味和汗气,小髻嘴里不说,脸上的神气却不以为然,洗的时候也不用心,只在水里荡荡了事。 这不行。也许每个人头脑里有一条对待清洁和舒适的衡量线。有的人认为地面有一片碎纸屑就算不干净,需要拿起召帚打扫。有人则不然,满地碎纸,跟抄了家似的,他们仍旧安之若素,觉得蛮好。乡下人,屋里屋外到处见土,很难觉得这四白落地的房子,还有什么必要打扫不停。 要想办法提高小髻对洁净的热爱。阿宁自以为抓住了症结,耐心地告诉小髻:这是浴液,这是洗发液,这是护发素,这是油污洗净剂,这是玻璃洗涤灵、这是除臭剂…… 小髻紧锁眉头地听着,记着。这么多瓶,瓶子都很漂亮,里面装的水,颜色也差不多…… 她依旧像算盘珠子一样,不拨不动。阿宁几乎气馁,培养一个精干的可人意的保姆,真比培训一个合格的程序设计员还难!后院不稳,她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上班!该优抚的优抚过了,胡萝卜既然没用,只有用太捧了。于是,她硬起心肠,训了小髻几句。 “不是跟你说过几遍了吗,挤瓜汁的纱布一定要煮开,你怎么只烫烫就算完事。这我还在家呢,要是看不见,你更不知要省多少事呢!” 小髻哭了。眼睛大的人,泪珠也大,沉甸甸地落下来,像久旱之后的雨。 “就算小髻不对,你也完全可以和气些嘛!”沈建树干心不忍。小髻太像年轻时的阿宁,使他生侧隐之心,好像成了妇人的阿宁,在训姑娘时的阿宁。 阿宁还气鼓鼓地不肯松动,倒是小髻自己使事情有了转机。 “姐,你这儿我不想呆了。我来时带了回去的路费,我娘说要是给姐帮不上忙还添乱,叫我早些回去。” 天哪!这哪行!找保姆的种种艰辛困顿,霎时涌上心头。阿宁这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官逼民反,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阿宁立刻软了下来,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小髻留下来。亲不亲,一家人吗!可这个弯子也不能转得太急。不然,以后一有风吹草动,小髻总拿出回家这杀手铜要挟人,阿宁可受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