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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拉斯·布尔巴(第05节)(3)



    这时候,他觉得有一个人脸似的奇怪的东西在他的面前晃动。他以为这不过是梦中的幻影,立刻就要消散的,他更用力地睁大了眼睛一看,却看到的确有一张憔悴的、干瘪的脸俯向着他,直对他的眼睛看着,没有梳理的、蓬乱的、象炭样黑的长发,从披在头上的黑披纱下面散露出来,奇异的眼光,棱角突露的、没有生气的、浅黑的脸,使人很容易想到这是一个幽灵。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火绳枪,几乎用痉挛的声音说:

    “你是谁?要是魔鬼,就给我滚开;要是活人,那么,这也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我一枪就要了你的命。”

    作为回答,那幽灵把手指按在嘴唇上,似乎是恳求他不要作声。他放下了手,开始更加仔细地凝视这个怪物。从长长的头发、颈脖和半裸的浅黑的**上面,他认出这是一个女人。但她不是本地人。整个脸是浅黑色的,被疾病折磨得消瘦了的;宽大的颧骨耸出在凹陷的双颊上面;狭细的眼睛象两条弧形的缝向上吊起。他越注视她的面容,就越发现其中有些什么熟识的特征。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不发问了:

    “告诉我,你是谁?我觉得我好象认识你,或者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

    “两年以前在基辅。”

    “两年以前……在基辅……”安德烈重复说,尽量思索着从前神学校生活残留在他回忆中的一切事情。他又细看了她一次,忽然扯开嗓子叫了起来:

    “你是那个鞑靼女人!总督小姐的侍女!……”

    “嘘!”鞑靼女人说,带着哀求的神气合起双手,浑身打哆嗦,同时回过头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因为安德烈的一声大叫而惊醒过来。

    “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上这儿来,你是怎么来的?”安德烈用一种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每一分钟都要因为内心的激动而打断的低声说。“小姐。在哪儿?她还活着吗?”

    “她在这儿,在城里。”

    “在城里?”他说,差一点又要叫出声来,并且感到全身的血忽然都涌到心腔里来了,“她为什么会在城里?”

    “因为老爷也在城里。他在杜勃诺当总督,已经当了两年了。”

    “怎么样,她结了婚没有?你倒是说呀,你是个多么奇怪的人!她近况怎么样?……”

    “她有两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

    “怎么回事?……”

    “所有城里的居民都早已连一块面包也没有了,大家早就在啃土了。”

    安德烈听得呆住了。

    “小姐从城墙上看见你和查波罗什人在一起。她对我说:‘你去对那个骑士讲:他要是还记得我,那么请他上我这儿来一趟;要是不记得我,就请他赏给你一块面包,带回来捎给我的老母亲,因为我不愿意看见母亲死在我的眼前。最好让我先死,然后她再死。你去求求他,抱住他的膝盖和腿。他也有一个老母亲--叫他看在她的面上赏给一块面包吧!”

    许多各种各样的感情在年轻的哥萨克的胸膛里苏醒了,勃发了。

    “可是,你怎么会上这儿来的?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地下道过来的。”

    “真的有地下道吗?”

    “有。”

    “在哪儿?”

    “你不会泄漏出去吗,骑士?”

    “我用圣十字架发誓!”

    “走下山沟,越过一条溪流,就在那芦苇丛生的地方。”

    “那样就可以走进城里去吗?”

    “一直通达城里的修道院。”

    “咱们走吧,立刻就走!”

    “可是,请看在基督和圣玛丽亚的面上,赏给一块面包吧!”

    “好,面包会有的。你站在这儿辎重车旁边,或者最好躺在上面:谁都不会看见你,大伙儿都睡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于是他就向载有他们支营队所有粮食的几辆辎重车走去了。他的心房抨然跳动着。被现今哥萨克的野营活动、严酷的战斗生活所掩埋和压抑的过去的一切,一下子浮到表面上来了,反过来,又把现今的一切淹没了下去。一个骄傲的女人,好象从黑暗的海的深渊中跃出一般,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柔美的手、眼睛、含笑的嘴唇、弯弯曲曲披散在胸前的浓密的暗褐色的头发,有弹性的发育匀称的处女的肢体,又在他的记忆中闪光了。不,这些东西没有死灭,没有在他的胸膛里消失,它们让开一旁,只是为了暂时给别的强烈的冲动以发展的余地罢了;可是,年轻的哥萨克的甜梦是常常被它们扰乱的,他醒来之后,就长久地躺在床上不能入睡,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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