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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见面(2)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吧?”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赞美上帝,他当时就死了,”她气愤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自己病了,差一点也死掉,”玛丝洛娃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发现这事,就把我赶出来了。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和由此而产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特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现在这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象她这样的女人,而象她这样的女人也总是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那事早就完了,”她说。“如今我被判决,要去服苦役了。”

    她说出这句悲痛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没有罪的,”聂赫留朵夫说。

    “我当然没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强盗。这儿大家都说,一切全在于律师,”她继续说。“大家都说应该上诉,可是得花很多钱……”

    “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朵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别舍不得花钱,得请一个好律师,”她说。

    “我一定尽力去办。”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象刚才那样微微一笑。

    “我想请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说。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地说,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他的内心刹那间发生了动摇。

    昨晚迷惑过聂赫留朵夫的魔鬼,此刻又在他心里说话,又竭力阻止他思考该怎样行动,却让他去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怎样才能对他有利。

    “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了,”魔鬼说,“你只会把石头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再也不能做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了。给她一些钱,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全给她,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心里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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