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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下部第七章(5)


   春燕妈这才放开了手。
   秉昆将大盆倒扣身上,用头顶着,像背负着一只小船跑着回了家,郑 娟却已和衣穿鞋蜷睡在大屋炕上了。
   秉昆见她并没睡实,俯身小声问:“还想洗吗? ”
   郑娟也不睁眼,小声说:“洗。”
   于是秉昆将大盆擦干净,连烧两锅热水倒入盆中,替郑娟脱光衣 服,转而又往盆中兑了些凉水,这才抱起郑娟把她轻轻放到盆里。
   郑娟仍不睁眼,也懒得动一下。
   秉昆找出一块没用过的香皂和一条新毛巾,从头发开始,细细地替 她哪儿哪儿都洗到。郑娟一直不睁眼,胳膊腿软软的,任他举,任他抬。第 三锅水又热得都快沸了,他由她闭着眼坐在盆中,去将火压了,又兑了 满满一壶凉热适度的水,拎着来到盆前,一手扶起郑娟,让她双手搭他 肩上,与他面对面站稳,高擎铁壶,水流缓缓地冲她的头发她的身子。如 此冲了两遍,他这才替她擦干,抱入小屋,服侍她躺下。
   他已累得有些喘气,坐小凳子上歇了会儿,用水洗了脚。衣服裤子 全湿了,便脱下泡入盆中。之后,他仅穿着短裤刷牙洗脸,不再做什么 事,也上炕了。
   郑娟还没睡着,她翻了个身,背朝他,微微蜷起双腿,微声细语地说: “搂着我。”
   他便轻轻搂着她,那是他俩一向都喜欢的睡法。
   她又说:“我就能睡着了。”
   他吻了她的肩一下,小声说:“好。”
   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秉昆却难以入睡,他想到了王宫、国王和王后——那是他十二年前 搂着她的夜晚经常产生的想法,这种想法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幸福感。除 了将那样的家想象成王宫不太容易,将自己想象成国王、将亲爱的妻子 想象成王后,却从没有什么障碍。
   国王和王后有两位王子,四口人生活得相亲相爱,休戚与共。至于 烦愁,他的阅读经验告诉自己,世界上从没有无烦无愁的国王,他们的 烦愁比自己还多还大还要命呢!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很阿Q,却又觉得阿 Q精神有时候对于底层人挺好。如果完全没点儿阿Q精神,日子里岂不 是只剩下愁苦了?
   此时此刻,他头脑里连点儿阿Q精神也没有了,不仅因为大屋桌上 放着楠楠的骨灰盒,还因为他想到了监狱。十二年牢狱生活,他见过了 太多忧伤、愁闷和眼泪。他度日如年,盼着出狱,也是希望早日摆脱那 些负面情绪的影响。现在他终于出狱了,自家的不幸姑且不论,他的所 见所闻几乎桩桩件件仍与忧伤、愁闷和眼泪纠缠不休。光字片的家家户 户,与他亲如兄弟姐妹的朋友们,也几乎都被人生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 杆来,一个个无法顺畅呼吸了似的。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他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他 想象得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即使在睡觉时身心也难以放松一一而这又 与睡姿无关,一夜改变多少次也无济于事。对于他而言,监狱里与外边 的区别仅仅是——在监狱里有些人要强忍眼泪,装出心态良好的样子以 取悦管教们,而外边的众生想哭就哭,想发泄就可以有限度地发泄一通; 监狱里有些人真有忏悔之心,而监狱外有些人的内心只有对现实的愤懑。
   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披件衣服,走到大屋吸着了一 支烟一一扭头看见楠楠的骨灰盒,捧起来,贴胸抱着坐在小凳上。
   他也想哭一通,为自己白坐了十二年牢,水中捞月一场空的遭遇,也 为许许多多别人家的忧伤、不幸与憋屈。
   那时,周家的另外三口人也都住下了。周聪还回蔡晓光的老宿舍去 住,自己走去的。周切住到郝冬梅的宿舍去了,冬梅在北京将钥匙交给 了她,晓光开车送她过去。
   在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看来,周珥对周楠之死这件事的表现 很古怪,古怪到令三位亲人匪夷所思的程度。若说她并不怎么悲伤吧,三 位亲人都觉那是不对的,因为她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分明比他们还悲 伤。但她却常常说出一两句叫他们惊愕的话,让他们一致感到不合时 宜,甚至不合情理得过分。那类话她一次也没当着郑娟的面说过,仿佛 母亲、舅妈的意见全都是错的。就连郑娟拒绝接受十万美金这件事,她 也认为都怪他们。如果说在陪伴郑娟的亲人之间闹过什么别扭,那也完 全是由周珥引起的,她似乎成心与他们闹别扭。在回国途中,包括周蓉 在内的三位亲人都尽量少与她说话。从北京回来的列车上,母亲和表弟 都不太理她——他们的不满达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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