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下部第一章(2)
时间:2022-12-06 作者:梁晓声 点击:次
那管教脱口说道:“好硬的头发!” 周秉昆没接话。按照规矩,管教自言自语一句,犯人不必搭话。这 个规矩,周秉昆入狱不久便察言观色学懂了。 管教替他理了发,刮了脸,洗了头。实际上,要是不刮脸的话,只怕 亲友们都会认不出他了。 刮脸时,周秉昆的泪水夺眶而出,以至于脸上的皂沫都被泪水“冲”掉 了,像泥石流顺着山体滑坡。洗头时,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张管教 和为他理发的管教都没呵斥,他俩趁那会儿站在门口默默吸烟。他俩吸 罢一支烟,周秉昆也哭不出声了。 再也不是什么人的儿子了,周秉昆感到巨大的恐慌。父亲死时,那 种恐慌袭击过他一次。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他觉得心被掏空了一 半。然而,毕竟还有母亲在,自己实际上还是一个儿子。现在母亲也死 了,“爸妈”二字对于他已无任何现实意义,他陷入无边无际的心理孤寂。 等他不哭了,管教才接着替他洗头,吹干,还往他脸上擦了些润肤霜。 他离开时对理发的管教说:“谢谢。” 管教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警车将他送到了火葬场o确实是一辆警车,而非囚车,这 也是一种优待。两名管教随车,包括张管教。在车上,他照例戴上了手 铐。判十年以上徒刑的重刑犯,那是必须的。两名管教时间掐得很准,到 达时告别仪式正要开始。 张管教边为周秉昆打开手铐边说:“让你戴着这东西参加母亲的葬 礼,太那个了,但你千万别乱来,我俩可都佩着枪呢。” 周秉昆看到了。他说:“我不会的。” 在两名管教一左一右的夹持之下,他置身于亲友之中参加了母亲的 遗体告别仪式。当他在母亲遗体前跪下时,两位管教才退于两旁。他没 哭,却听到了别人的哭声。他也没扭头看,不知哭的是亲人还是朋友。 在城市里,百姓人家的爸妈死了,丧事过程最长也就一个小时。秉 昆妈当过街道副主任,按说比送秉昆爸的人应该多一些,但她打交道的 多是中老年妇女,家务缠身,送到街口就算很重感情了。何况周秉义和 周蓉都主张简单行事,除了秉昆的朋友们,再没通知其他人。人少,过 程简而又简,半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葬礼一结束,周秉昆转身便往警车走。 张管教叫住了他,皱眉道:“来都来了,就这么走啦?连我都看不过 去。想跟哪位亲人说几句话? ” 周秉昆想了想,低声回答:“我爱人。” 另一位管教就朝郑娟招手。她看周秉昆很勤,许多管教认得她了。 郑娟走到他跟前,两名管教避开了。 张管教说:“十分钟。” 秉昆问:“妈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 郑娟说:“心脏的问题。和咱爸似的,忽然想睡会儿,一睡就睡过去 了。你也别太难过,咱爸妈这么一种走法,都是一生善良修来的福,没 经历任何痛苦。” 秉昆说:“谢谢你,你为周家付出得太多了。” 郑娟说:“别这么说了。” 秉昆说:“抱抱我。” 郑娟就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她哭了。 警车旁,郝冬梅在与两名管教结账——狱方岀警车,管教岀外勤,都 是要收费的。两名管教想得很周到,将收据、印泥、公章随身带着了。 十几分钟后,周秉昆上了警车,而两名管教没再给他上手铐。 事实是,周秉昆在狱中受到的对待可以说相当好。他没有受过任何 管教的呵斥 方面因为他严于律己,言行规矩,另一方面因为关爱 他的人显然向狱方打过招呼。 那些人是谁?他不清楚。 哥哥周秉义和儿子周聪来探监时,他们矢口否认。 师父白笑川和水自流结伴来探监,他们也都予以否认。师父和水自 流似乎已成为朋友了,这使他颇觉意外。他转而一想,师父爱书喜读,水 自流洗心革面开了书店。他俩惺惺相惜成了朋友,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德宝等一干朋友也经常看周秉昆,他曾问过他们,老太太曲秀珍是 否知道他的事? 德宝说知道,她还亲自到酱油厂找过他一次,询问秉昆的事,而德 宝尽自己所知一一据实相告了。 秉昆妈死后,郑娟参加了工作,在某区委做勤杂工。这是老太太帮 助介绍的。 德宝又说,老太太让他转告秉昆:“犯法了就要认罪服法,将功折 罪,争取减刑,不要指望靠什么歪门邪道提前出狱。” 这句话对周秉昆有很大正面影响。他的刑期本是十五年,由于表现 良好,而且发挥自己的曲艺特长,丰富了犯人们的狱中生活,刑期一减 再减,连减三年,这才能在服刑的第十二个年头就出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