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影像(2)
时间:2022-12-05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次
时恐惧。 在某些地方——帖佩巴丝、加拉塔、法蒂赫、翟芮克、博斯普鲁斯沿岸的几个村落、于斯屈达尔的后街——也看得见我所描述的黑白之雾。在烟雾弥漫的早晨,在刮风的雨夜,海鸥筑巢的清真寺圆顶看得见它;在汽车排放的烟雾、烟囱冒出的袅袅煤烟、生锈的垃圾桶、冬日里空寂荒芜的公园和花园以及冬夜里踩着泥雪赶回家的人群中也看得见它;这些都是黑白伊斯坦布尔忧伤的喜悦。几百年没再喷过水的残破喷泉,贫民区里被遗忘的清真寺,突然出现的一群身穿白领黑褂的学童,沾满泥巴的老旧卡车,因岁月、灰尘和无人光顾而更加昏暗的小杂货店,挤满落魄失业男人的破落小店,跟许多被掀开的卵石子路一样土崩瓦解的城墙,一段时间过后开始看起来大同小异的戏院门口,布丁店,人行道上的报贩,三更半夜在街头闲荡的醉汉,黯淡的街灯,往来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渡船以及船烟囱冒出的烟,被雪覆盖的城市。 我的童年回忆少不了这一片覆盖的雪。有些小孩等不及开始放暑假,我却等不及开始下雪——不是因为我能出去玩雪,而是因为雪让城市看起来焕然一新,不仅把泥巴、污秽、废墟和疏忽掩盖起来,也为所有的街道和景色提供某种惊喜,某种迫近凶险的甜美气息。每年平均下雪三至五天,积雪在地面停留一周至十天左右,但伊斯坦布尔总是措手不及,每次下雪都像第一次迎接:后街封闭,接着是主要道路;人们在面包店外排队,有如战时和国家发生灾难的时候。我最爱雪的地方是它强迫人们团结在一起,让与世界切断联系的人们患难与共。下雪天的伊斯坦布尔像个边远的村落,但寻思我们共同的命运,使我们与我们辉煌的过去靠得更近。 有一年,异常的北极气温使从多瑙河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黑海区域全面结冰。这对于其实算是一个地中海城市的伊斯坦布尔来说是件震惊的事,许多年后,大家依然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谈论它。 观看黑白影像的城市,即透过晦暗的历史观看它:古色古香的外貌,对全世界来说不再重要。即使最伟大的奥斯曼建筑也带有某种简单的朴素,表明帝国终结的忧伤,痛苦地面对欧洲逐渐消失的目光, 面对不治之症般必须忍受的老式穷困。认命的态度滋养了伊斯坦布尔的内视灵魂。 若想看黑白影像的城市,看笼罩它的雾气,呼吸城里居民共同拥抱的忧伤,你只需从某个富裕的西方城市飞过来,直奔熙来攘往的街道。若是冬天,走在加拉塔桥上的每个人都穿同样黯淡的茶色衣服。我那时代的伊斯坦布尔人已避免穿他们荣耀的祖先们穿的艳红、翠绿和鲜橘色。在外国游客的眼中,仿佛他们是刻意这么穿着打扮,以达到某种道德目的。他们并非刻意——但在他们沉重的忧伤中带有一丝谦逊。这是黑白城市里的穿着打扮,他们仿佛在说:这是为一个衰落一百五十年的城市哀悼的方式。 此外还有一群群的狗,19世纪每个路过伊斯坦布尔的西方旅人都会提及,从拉马丁和奈瓦尔到马克?吐温,这些狗群持续为城里的街道增添戏剧感。它们看起来如出一辙,相同的皮毛颜色,没有适当的字眼可以形容——某种界于灰白和木炭之间的颜色,也就是没有一点色彩。它们是市政府的一大忧患:军方发动一场政变时,将领迟早都要指出狗造成的威胁;政府和学校一次次发起运动,驱逐街上的狗,但它们依然在城里东逃西窜。它们虽然可怕,团结一致向政府挑衅,我却不得不可怜这些疯狂迷失的生灵依然死守着它们的旧地盘。 假使我们眼中的城市是黑白影像,部分原因是,我们是从西方画家留下来的版画中了解它:本地人从没画过它昔日的灿烂色彩。奥斯曼没有任何一幅绘画能顺应我们的视觉品味。当今世界上也没有任何文章或作品能教我们欣赏奥斯曼艺术或影响了它的古波斯艺术。奥斯曼的细密画家从波斯人那里获得灵感;就像古典诗人们歌颂的城市不是真实的地方,而是一个词;他们就像制图者纳苏,对这城市具有地图般的了解;他们把它看做从眼前经过的东西。甚至他们的《仪式之书》关心的也是苏丹的奴隶、臣民和他的金银财宝。这座城市不是人们居住的地方,而是透过定焦镜头观看的官方画廊。 因此杂志或教科书若需要伊斯坦布尔的旧日影像,便采用西方旅人和画家创作的黑白版画。我的同辈们往往忽略德国画家梅林以胶彩画出的色彩微妙的古伊斯坦布尔帝国,我将在稍后更多地谈到梅林。一方面听天由命,另一方面图方便,他们喜欢在容易复制的单色画中看见他们的过去,因为在凝视一幅没有色彩的影像时,他们的伤感得到了印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