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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

  一

  我叫阿穆,我的妈妈因一场重大车祸住进了这间病房。

  下午,白色的阳光刺进病房里,我把窗帘拉上,重新调了温度。妈妈的嘴唇上爆了一层硬硬的壳,一端已经翘起来了。

囚禁

  阿源拎着食盒推门进来,她总在这个点出现。“要打点果汁给病人喝了,天气热。”她放下保温杯,绕过病床去卫生间洗手,一张国字脸上淌着几道浅浅的汗渍。

  “上次你给我的食谱建议真的帮了我很多,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流食。”我感激地跟在她身后,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在妈妈入院这段时间,俨然成了我的主心骨。

  第一次见她时,我正在握着大号针管给妈妈做鼻饲。虽然护士教了我很多次,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手忙脚乱。一不小心,黄色的流食就迸射到墙和被子上。我吓傻了,想哭又不敢哭,妈妈的胃里面进了空气,开始打嗝,身体一抽一抽的。

  过来探病的阿源一把推开我,快速折了胃管盖上,又把病床摇高,扶正妈妈的头。我眼泪糊了一脸,扑过去盯着妈妈问“还好吗?还好吗?对不起......”

  阿源不耐烦地吼我:“哭什么哭,快过来帮我扶她坐起来!”

  这个凶悍的女人是隔壁床张阿姨的学生,在另一家医院上班,她时常趁着上班间隙过来看看自己的老师。

  张阿姨生病前是妇幼保健医院的院长,在医院工作了三十多年。在一次值班的时候她突然昏倒,就再也没站起来过了。她带过的学生不计其数,阿源就是其中之一。

  “你要着急就把东西搁这,一会我来给张阿姨打胃管。”家里有了病人,就会控制不住对每一个医生示好。阿源撇嘴笑着,麻利地准备好温水和针管,开始给张阿姨推流食。

  张阿姨跟妈妈一样,也是脑出血,度过危险期之后就变成了半植物人。她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就是眼珠子,偶尔费力发出嘶哑,也被切开的气管漏得不成声。

  这样的状态已经一年半了,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我从她干涸的身体上,看到了妈妈渐渐枯萎的命运。

  二

  阿源像个精准的机器人。她总能干净利落地执行完所有程序,最后以给张阿姨擦干净嘴角作为收尾。她的脸上写着疲倦,神色却并不沮丧,大概是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局面吧。

  我跟着送阿源出去:“你倒像她亲生孩子似的,真是难为你了。”阿源动了动嘴,没说什么,朝我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在医院待久了,我发现这里就像一个小型社会。几乎每一个常住病人的信息,都会在护工和亲属群里面流传。张阿姨在康复科住院的这一年多时间,没有一个亲人过来病床前探视过。

  医院调整药物、治疗方案需要家属签字时,她的女儿就会过来。我见过那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留着齐肩黑发,一侧的刘海几乎盖住了半张脸。“她脸上有块疤”,过来换垃圾桶的清洁工压低嗓门说了一句,“治不好的。”

  女人背后长着耳朵似的,远远地转过头来看。我们在收费口狭路相逢。我酝酿出一个合适的笑脸,准备跟她打招呼,她却别过脸假装没看见。

  我暗自想:你妈还能活多久呢,既然都已经来医院了,不应该进去看看她吗?

  女人交完费,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她的头发扬起时,偶尔能瞥见一点痕迹,像是半张被揉碎了又重新铺开的纸。

  我回到病房,张阿姨和妈妈都闭着眼休息。妈妈的皮肤仍是带着光泽的,身体却消瘦了很多。她的左手总是无意识地轻轻抬起来,那是发病后,她唯一可以控制的部位。

  医院的每一天,被病痛和单调拉得又细又长。书上说,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可以慢慢恢复肢体控制力。我买了几只橡胶球,塞到妈妈手里,试着教她握住。

  我把球递给妈妈,她轻轻地推开,球落下去,一跳一跳地跑开了。张阿姨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无声的互动。我追着球,钻到她床底下把球捞出来,对她扬了扬手,做了一个扔球的动作。

  她咧开嘴,发出嘶嘶的声音,眼睛鼻子朝一边挤过去,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这也是张阿姨每天唯一的娱乐。她的身体深陷在被子里面,每个关节底下都垫着小枕头,固化成了一个不变的符号,直到护工两个小时候后再过来给她变换另一个姿势。有时候护工给她翻身,换成背对着我们,她就很生气地哼哼,把两只眼球转得快要飞出来。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她都处在昏睡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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