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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中部第十二章(4)


   秉义乖巧地说:“我没想好。妈问我,肯定已经想成熟了。妈的看法 对我会是一种启发。”
   秉义叫丈母娘“妈”时,比叫亲妈还亲,老太太听得很受用。她接 着说:“好,你让妈先谈,那妈就抛砖引玉。老实讲,妈不是很喜欢那一 类话,觉得矫情。即使发自内心,也还是会让妈觉得意思太大了,大得 不着边际。话一大到那种程度,再由衷,意思也空了。什么叫’为天地 立心’呢?我文化水平低,左思右想还是不明白。万世是多少年呢?谁 能在当代主宰得了一万年以后的世事呢?而且也不必非有人这样啊。别 说一万年,一二百年以后的世界怎样,由后人去主宰就是了哩!’为生 民立命’,那就得勇做社会的改革派。如果改革不成,就非革命不可。改 革也罢,革命也罢,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有时要豁出命去。即使把命都 豁出去了,那也不见得就能成功。即使成功了,也许还费力不讨好。又 难又有风险的事,要求人必须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哪还有精力有心思 '为往圣继绝学’呢?又是往圣,又是绝学,那就是要当大学问家呗!分 散精力三心二意的,我看两件事都做不成。发自内心的大话和空话,那 也还是大话和空话哩!妈是过来人,听大话空话听够了,所以不是太喜 欢。当年冬梅她爸却很喜欢,我俩常因为这幅字抬杠。”
   听了一席话,秉义顿时对丈母娘刮目相看,暗自钦佩。条幅上的四句 话他当然特崇拜,曾如获至宝地往日记本上抄过。前边抄的是顾炎武的“天 下兴亡,匹夫有责”,后边写的便是张载的名言。那四句话也是他喜与人 谈的,倘对方没听说过便颇为自得,觉得自己在人生境界上高人一等。丈 母娘的话令他如酷暑中寒气,有种思想上被通体刮物了一遍又痛又散火的 感觉。他暗想,幸亏自己机灵了一下。如果先谈了,便有些尴尬了。
   对于丈母娘的评论,秉义认为不无道理。他字斟句酌,沉思着说: “妈的见解很精辟,我受益匪浅。我认为,张载那四句话表达的是古代文 人对人生价值的一种理想。理想嘛,免不了有浪漫色彩。他说的不是一 名知识分子应该怎样,而是中国全体知识分子应该起到的社会作用。如 果将’为天地立心’理解为让世界上确立起平等、人道、正义的原则,那 全世界古往今来的优秀知识分子们做得肯定不比政治家差,作用也大得 多,影响长久得多。他也不是讲一名知识分子要把那四句话全做到了,正 如妈指出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讲的是每一类型的知识分子起码要 从四个方面选择一个方面来做,并且要竭力做好。不论把哪一方面做好 了,便不枉为知识分子了。不过,妈的话启发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 就是中国曾是一个诗的国度,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大多数同时是诗人,或 特别喜欢诗的人,所以表达什么理想时就特别诗化。诗化就有浪漫色 彩,太浪漫了容易成为大话空话。影响到近现代,就让中国成了一个口 号大国。往细处分析一下,我们的许多口号有既大又空的特点。”
   老太太频频点头道:“你的分析也让妈受益匪浅嘛。不是什么特点 不特点,直接就是缺点、毛病,比如……”
   秉义笑道:“妈,咱就不举例了,越过去行不? ”
   老太太也笑了,和颜悦色地说:“行,听我女婿的。秉义啊,妈跟你 讨论这个问题是另有深意的。”
   秉义说:“我看出来了,请妈指教。”
   他就向丈母娘俯过身去。老太太把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肩上,极其严 肃地说:“你已经是副巡视员了,名牌大学毕业,年富力强,’文*’中 表现又好,以后还会进步的。现在我们党组织上一个突出问题是干部 严重老化,青黄不接,文化偏低。我从文件中看到,十一届中央委员 和候补委员三百六十六人中,有大学学历的才五十三人,省部级领导 班子成员中有大学学历的才占百分之十八,初中学历以下的占百分之 四十六。十二届中央委员的平均年龄比十一届还大,因为一些靠’文*' 捞取政治资本起家的人被清除,恢复工作的老干部又进来,所以平均年 龄反而大了。”
   秉义说:“我还没看到过这样的文件。”
   老太太终于把手从秉义肩上收回,饮口茶,继续说:“你当时还在北 大读书,当然看不到。那样一些文件副部级以上干部才看得到,你现在 的级别还没资格看。妈告诉你,从各方面讲,你今后进步的空间都很大。我 也没什么当干部的经验,只嘱咐你两条注意事项,你一定要往心里记。第 一是说话问题。回想起来,我这一生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假大空的 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以后中国会不同,还那么说话太令人讨厌,这 也会影响年轻干部进步。形势还是要紧跟,’左’不好,’右’更不好。要 尽量以自己的语言来呼应形势。说得好,听起来就不怎么假了。即使还 有点儿假,也能听得顺耳点儿。身为年轻干部,你如果连这种话都说不 好,岂不白上北大了?第二是和知识分子的关系问题。与人民大众要处 得很亲,走得很近,越亲越近越好。与老干部的关系也要亲近,包括离 退休老干部,见着了要格外热情、尊敬,逢年过节要探望,以个人名义 探望最能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别以为他们退了就没能量了,能量不小 的。成事也许不足,败事太简单了。比如我,要是对哪位年轻干部不顺 眼,一封短短的信就够他喝一壶的,进步的机会也许就错过了。当然我 不会做那种事,我不会不等于所有老同志都不会。你千万要注意与知识 分子保持距离。越是那种在社会上有名气的知识分子,越要敬而远之,不 可与他们太亲近,更不可引以为友。他们政治上太没常性了,今天顺心 就拥护什么,明天一不高兴又带头反对,总体上他们太难驾驭太难把握 了。他们中许多人太危险,又难以预测,说不定什么时候自我引爆,引 为朋友的干部就倒霉了,撇清关系不那么容易。你以为你划清界限了,可 在组织看来仍是个事,你的前途不就断送了吗?所以,你当年那些是知 青好友后来成了知识分子的人,包括大学同学、老师,都要尽量与他们 减少往来,不往来了最好。你要保证自己的社会关系清清白白,绝无杂 质。跟知识分子保持不当社会关系,致使不少干部吃了亏,这种历史教 训值得记取。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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