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上部第十七章(12)
时间:2022-11-29 作者:梁晓声 点击:次
邵敬文愣了愣,脸红了,难堪地对白笑川说:“你看你白老师,怎么 可以当着徒弟的面这么说话呢?这是没赶上严打,算你徒弟那俩哥们儿 走运,如果赶上严打,那还不惨了?再说咱们曲艺工作者能有机会慰劳 一下公安干警,也是咱们的荣幸啊!” 他的话说得没错,一些本市的曲艺界人士听说要为两个区的公安干 警演出,确实都甚觉荣幸,热情高涨。平时几乎没有演出机会,谁敢私 自表演那就是个事。分文没收是个事,收钱了更是个事。一个个才艺生 疏了,曜皮子也不利落了,像两地分居的恩爱夫妻盼着同床共枕的探亲 假那般,盼着有朝一日登台演出。人人踊跃,临阵磨枪,现上轿现扎耳 朵眼儿,而政治“不干净”的同行对他们羡慕死了。 秉昆也参加了,又认识了些前辈。演出大受欢迎,两区的局长政委 还接见了他们,陪他们吃了顿待客的食堂饭,秉昆由此认识了些公安干 警,答应期期寄给他们《红齿轮》。 一九七四年已经是“文*”第九个年头了。在政治社会表象之下的 民间,开始有种现象悄然复苏,弥散,互相影响。形形色色的人,对于没 完没了斗来斗去早已厌烦透顶。没人敢说出这一真相,却也很少再有人 深信“与人斗,其乐无穷” 了。许多人开始对斗争哲学“阳奉阴违”,暗 中奉行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好人哲学”。不是“老好人哲学”,而是尽量 不整人,争取不留恶名。一度灿烂夺目的金科玉律已失光泽,“钢箍铁 咒”弓I起人们内心普遍的极度反感。好人悄然变多,坏人相对变少且更 突显他们的不可救药。中国似乎已分化为表里两个社会,一个是表层的、 虚假的政治社会,一个是开始反思反省、向往回归常态的深层社会,酝 酿着重大事变的发生。 “十一”假期,秉昆他们没聚。国庆和赶超已转到拘留所关押,吴倩 和于虹心情自然不好,怎么聚呢?假期一过,他俩出来了,没瘦,似乎还 胖了点儿。赶超说蓝警服们后来对他俩还行,待遇上有别于小偷流氓。这 一方面是局长打招呼和秉昆他们慰问演出起了作用,一方面是拘留所手 下留情。 国庆还开玩笑,说他这个叫国庆的人,过了一次终生难忘的国庆。 然而,于虹没颜面再在单位待下去了,她交了一份辞职报告。单位 换了一位领导,与她谈了一次话,谈得特别恳切。单位希望她同意说自 己是被单位开除的,方便单位向上级汇报搪塞,也是为了应付那些继续 找晴的人。 领导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吸取了教训的于虹点头同意了。单位挺 仁义,多给她开了两个月工资,并允许她带走一批麦秸画,反正那些麦 秸画已经成了翻版“黑画”,只能堆在库里了。于虹也不客气,借辆平板 车全拉走了,哥们儿姐们儿家里便都有了一幅,秉昆家得到了骆驼,他 妈挺喜欢。每个得到的人都说好看,这使于虹颇觉欣慰。 但毕竟失业了,她和赶超都很发愁。 轮到春燕表现一把了,她找到赶超说:“当时我不许德宝跟你俩去理 论,你俩骂我是陆谦。就因为你俩那一骂,我借了本《水浒传》看,批 宋江那会儿我都不看!现在,事实证明你俩并没有理论出什么好结果。如 果当时德宝跟你俩去了,还不落个同样下场吗?那我能不受牵连吗?如 果我也受牵连了,如今指望谁帮于虹呢?要我说,你俩是不懂政治!那 事都和政治搅一块儿了,是你俩能理论出个理的吗? ” 春燕师傅去世了,她不仅是本市第一名女修脚师,直至一九七四年 仍是本市唯一一名女修脚师。由于那位曾是“人民大浴池”金字招牌的 师傅去世,作为唯一的女弟子,她也被视为浴池的绝版人物了。又由于 她是标兵,其荣誉也是单位荣誉,她在单位就有了点儿特权,比如约见 单位领导比较容易,也可以招收徒弟了。如果能以老资格女修脚师的名 气,再为单位带出一名女修脚师,单位甚至同意她自己挑选合适的徒弟。 凭了此种特权,于虹顺利地成了春燕的第一名修脚师女弟子。自己 的姐们儿成了自己的徒弟,这是她高兴的事。姐们儿加上师徒,关系更 加牢不可破,亲密无间。单位寄托于她的希望实现了,也很高兴。不那 么高兴的只有于虹,由艺术工作者而变成了女修脚师,她无论如何高兴 不起来。不高兴也没法子,失业的滋味儿太不好受了。 赶超则对春燕分外感恩,不再视她为陆谦,而称她为“及时雨”宋 江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份。几场雪后,就到了一九七五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