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次的故事(第一章)(2)
时间:2022-11-28 作者:王跃文 点击:次
范东阳同缪明、陆天一走得慢,一边还说着什么。朱怀镜便将脚步放得更慢。周克林和于建阳一左一右随着他,几乎不知怎么动作,稍不注意又走快了。梅园尽是些雅致的小楼依山而建。楼与楼有檐廊勾联,来往间免不了登阶落级,曲折迂回。不熟悉的,好比进入迷宫。遇着上阶梯了,于建阳便总想扶着朱怀镜的手臂。朱怀镜不习惯,却不便明着甩开他。只要于建阳的手扶过来,他便将手抬起来,指点宾馆景色。新月朦胧间,那些亭阁、假山、喷泉、花圃,也颇有几分韵致。
进了房间,于建阳大呼小叫得招呼服务员过来,指手画脚一番。他似乎想靠训斥服务员表明自己对领导的尊重。朱怀镜实在难以消受这种风格的尊重,便请于建阳自己忙去,只同周克林说着话。可于建阳老觉得自己的尊重还欠火候,不肯马上就走。他亲自察看了卫生间。客厅和阳台,很忙似的。看看没什么可效劳的了,仍是不舍得马上就走,抓耳挠腮一番,突然想起什么,拿起了电话。'喂,我说呀,你们马上将朱书记房间里的毛巾、浴巾、地巾换上新的。啊啊,那你们马上去买新的。多买几套,颜色同其它客房要有区别,专门放在朱书记房间里用。要快啊。'朱怀镜早在一旁挥着手,说不用不用。可于建阳只做没听见,对着电话高声吩咐着。'真的用不着,我用自己的毛巾就是了。'等于建阳放下电话,朱怀镜又说。
于建阳只是笑着,领了赏似的。他忽又想起什么了,抓起电话,喊道:'还有,你们另外买两瓶洗发液和沐浴液,要最好的。房间里配的这些不行,洗了头发紧巴巴的。'这时,朱怀镜的同学高前敲门进来了。于建阳又吆喝服务员倒了茶,这才点了半天头,退到门口,轻轻拉上门,出去了。却仍听得他在走廊里用手机打电话。'你们要快办,朱书记等会儿就要用的。买好了我要检查,我在办公室等着。'见于建阳这副样子,周克林觉得丢脸似的,笑着说:'于建阳就是声音大,打雷样的。'朱怀镜便笑笑,说:'你们太操心了。下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人太刁了。'周克林听着不好意思,摇头道:'于建阳这个人,倒是个热心肠,就是脑子不太想事,只知道吆三喝四的。我说说他。'朱怀镜忙摇手道:'那倒不必了。'周克林同高前相识,少不了客气几句,也就走了。
高前事先打过电话,说来看看老同学。朱怀镜说道欢迎欢迎,很高兴的样子。其实他竟一时蒙了,忘了高前是哪一位了。放下电话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张黑而精瘦的脸,笑起来嘴巴天大,露着一口难看的牙齿。高前的嘴巴本来尖尖的,一旦笑起来却大得吓人,让人惊叹他那嘴皮子的弹性那么好。朱怀镜一直不太喜欢这位同学,总觉得尖嘴猴腮的人,十有八九奸猾。不过他向来就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看上去很讲同学情分。记得高前人倒是聪明,学的是财经,却又喜欢文学创作。大学二年时,高前写了个剧本,便给名家写信推荐自己。凡是他想得起名字的文坛巨匠,巴金呀,曹禺呀,等等等等,都写了信去。剧本虽没发表,却收到了巴金和曹禺两位老先生的回信,自然是极尽勉励。有那么一阵,他逢人便拿出两位老先生的信来念念,好像那么寥寥几句的半页回信,比自己的剧本公开发表更值得炫耀。这事在同学中间流传开来,便敷衍出许多有意思的花边新闻。说是高前收到巴金先生回信那天,把女生宿舍跑了个遍。不久他又收到曹禺先生的回信,又兴致勃勃地往女生宿舍去。有位女同学没等他打开信就说高前你不用念了,巴金先生的信我们都背得下了。高前红了脸说,不哩,今天是曹禺先生的回信。那位女同学便说,曹禺先生的信我也背得。说罢就'高前同学,大作收到',真的背了起来。高前很是吃惊,小眼睛从没有那么放大过,说你没看怎么背得出来?那女同学笑道,我若是曹禺老先生,也会这么给你回信的。高前的脸越发红了,嘴巴翘得老高。
高前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的皮多了些皱皱儿。'老同学,你的官可是越做越大啊!'高前握着他的手,摇了摇说。同学之间,说话毕竟随便些,可他的笑容仍让朱怀镜不太舒服。
朱怀镜笑道:'当什么官?总得有个事做嘛!老同学,你这二十多年,可是一点没变啊!还在卷烟厂?'高前叹道:'没变就是没有进步。不在卷烟厂,又能到哪里去?我在那里任总会计师,官又不像个官,技术人员又不像技术人员。企业三总师,应叫三不像。一切都是经理、厂长说了算,三总师只是配相的。''哪里啊,现代企业管理,三总师的担子很重,很重要嘛!'朱怀镜本想以同学之谊相待,可话一出口,就是领导味了。高前说自己是总会计师,装着满不在乎,其实是想让人家知道,他好歹也是副处级干部了。高前越是摇头晃脑地说自己不中用,朱怀镜越是看出他内心的得意劲儿。他们那届同学,如今混到处级的并不多。朱怀镜爬到副厅级,同学们都说他祖宗坟山灵验。'你好好干吧,企业很需要你们这种人才啊!'朱怀镜本不该如此说话的,太官腔了。他最多只需说'你好好干吧',就行了。言下之意,就很丰富了。既像领导勉励下属,又像同学含蓄地封官许愿。可高前这副猥琐相,很容易激起别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高前像是很习惯朱怀镜的官架子。他喝了口茶,茶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下巴湿了一片,也不揩一下,说:'我好好干又怎样?现在官场啊,又不看你干得如何!'朱怀镜明知高前下巴湿湿的是茶水,可望了一会儿就总疑心是口水,胃就开始作怪,很不舒服。'高前,老同学说话我就不客气了。你刚才说自己官又不像官,我就想说你了。你现在又说什么官场如何如何。企业本来就不是官场。厂长经理不是官,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更不是官。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好?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依我个人观点,企业经营者的做官意识太强,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像你,做到地属企业的总会计师了,就想着自己是副处级了,这怎么行?'高前脸红了,却并不显得难堪,只嘿嘿一笑,说:'这么说,只许你们行政官员考虑级别问题,就不允许企业领导考虑级别问题?很多企业领导削尖了脑袋往行政部门钻,就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朱怀镜也笑了起来,说:'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说这么严肃的话题,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说企业领导人就低人一等,而是说,这中间不可比,也不该比。'高前也并不像在一位地委领导面前那样拘谨,笑得几乎有些油滑,'原闻其详。'朱怀镜说:'企业负责人从事的是经营管理工作,政府官员从事的是行政管理工作,这是两码事。企业负责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为企业家,官员的最高境界是成为政治家。如果企业的头头儿总以为自己是在做官,那么思维方式、工作方法、工作作风都会成问题。加上目前官场风气又不太好,企业领导再学点官僚作风、衙门习气,那企业就真的没指望了。'高前捉摸着朱怀镜的眼神,诡里诡气地笑道:'你也承认官场风气不好?'朱怀镜轻叹道:'这没有什么值得讳言的,老百姓说得还更难听哩!这年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人人心里都有本帐,清楚得很。只是我新到梅次,两眼一抹黑,不识深浅。你可以给我说些情况吗?'高前又是笑,说:'情况还要听我讲?地委书记缪明他们肯定做了全面介绍。'朱怀镜看出高前是在讥讽,便说:'那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你知道的。'高前说:'是啊,无非是介绍地区的基本情况,地委班子的基本情况。说到领导班子,肯定要说这是个团结的班子,实干的班子,有活力的班子。这让我想起'文*'期间,中央开会,越是强调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那肯定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大会。''你是说,梅次地委班子很不团结?'朱怀镜试探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