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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三部 第六章)(6)

那里站着韦尔西洛夫和妈妈。妈妈斜倚在他的怀里,他则紧紧地搂着她,把她贴在自己的胸口。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照老习惯,坐在自己的矮凳上,但是似乎处在某种虚脱状态,因而丽莎使劲用两手托住他的一只肩膀,不让他倒下去,甚至看得很清楚,他老往一边歪,要倒下去。我一个箭步冲过去,迈近了一步,打了个哆嗦,我明白:老人已经死了。

他刚死,就在我来到前的分把钟。十分钟前,他还像往常一样感觉良好。那时只有丽莎一人跟他在一起;她坐在他身旁,在给他讲自己的不幸,而他则像昨天一样,抚摩着她的头。忽然,他全身发抖(据后来丽莎说),他想微微站起身来,想喊叫,但是没有喊出声来,却开始向左边歪倒。“心力衰竭!”韦尔西洛夫说。丽莎大叫,叫得整座楼都听见了,于是他们大家立刻跑了来,——这一切就发生在我到来前的一分钟左右。

“阿尔卡季!”韦尔西洛夫向我叫道。“马上跑去找一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她肯定在家。请她立刻来。叫一辆马车。快,求你了!”

他的眼睛在闪亮——这,我很清楚地记得。他脸上,我看不出有什么纯粹怜惜的表情和眼泪——只有妈妈、丽莎和卢克里娅在哭,相反,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他脸上有一种惊人的异常兴奋,近乎狂喜。我跑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从上文可以看出,这路离这里并不太远。我没有坐马车,而是脚不点地地一路跑去。我脑子里一片模糊,甚至有点近乎兴高采烈的感觉。我明白发生了某种带有根本性的事。我身上的醉意已经完全消失了,一点不剩,与此同时,当我拉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门铃的时候,一切不登大雅之堂的想法,也随之风吹云散。

芬兰女佣开了门:“不在家!”说罢就想立刻关上门。

“怎么不在家?”我强行闯进前室,“不可能!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死了!”

“什么——么?”突然传来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从她通往客厅的房门后发出的惊呼声。

“死了!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死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叫您立刻过去!”

“你胡说!……”

插销响了一下,但是门只开了一条小缝:“怎么回事,快说!”

“我也不知道,我刚回去,他就死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说是心力衰竭!”

“我马上去,立刻去。快跑,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快跑,快跑呀,快呀!啊呀,干吗还站着?”

但是,我通过虚掩着的房门清楚地看到,有个人忽然从放置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卧榻的门帘后走了出来,站在房间深处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身后。我下意识地、本能地抓住门把手,硬是不让她关上门。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他死了,难道是真的?”传来一个我熟悉的文静而又平和的声音,像银铃般作金属声,听到这声音,我心中的一切一下子颤栗起来:在这问题上,也可以听到某种深入她内心并激动她内心的余韵。

“既然这样,”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突然甩开房门,“既然这样——您自己看着办吧,随您便。您自找的!”

她急促地从家里跑了出去,边跑边披上头巾和皮袄,下了楼。家里就剩下我们俩。我脱去皮大衣,跨前一步,随手关上了门。她仍像我们上回见面时那样站在我面前,容光焕发,目光亮晶晶的,也像上回那样,向我伸出了两手。我两腿一下子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下。

我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也不记得她怎样让我坐在她身边,我只记得,在我无比珍贵的回忆中,我们俩并肩坐着,手拉着手,急促地谈着话:她详细地询问有关老人的情况,有关他的死,我则向她娓娓道来——因此也就不妨这样认为,我哭的似乎是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其实这样想是极其荒唐的;而且我也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我居然会做出这种完全是三岁小孩都会做出的庸俗之举。我终于忽然清醒过来,觉得羞耻。现在我认为,我之所以哭,当时唯一的原因是喜出望外。我认为,她本人对此也一清二楚,因此关于这段回忆我心安理得。

她始终问来问去地问我有关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事,这倒使我忽然感到十分纳闷。

“难道您认识他?”我诧异地问。

“早认识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是他在我一生中也起过作用。当时,我害怕的那人曾给我讲过许多有关他的情况。您知道那人是谁。”

“现在我只知道,‘那人’比您曾经向我吐露过的更贴近您的心,而且贴近得多。”我说,自己也不知道,我这样说想说明什么,但是似乎带着一种责备,皱起眉头,满脸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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