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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上部第九章(7)


   接下来,一道菜又一道菜由春燕和曹德宝很快轮番摆上了桌。待春 燕和曹德宝也落座后,大家一个个还是只顾闷头吃着喝着,谁的嘴都没 工夫说话。
   春燕抗议道:“你们都是哑巴俱乐部的人呀?我和助手忙活了半 天,出于起码的礼貌也得给句评语吧? ”
   大家这才一个个口齿不清地说“好,好”,都将自己的胃填到了半饱 后,这才收敛了一开始那种凌厉的战斗力,你放下碗我拿起筷子慢吃慢 饮,打开了各自的话匣子。
   除个别人,他们这样一些底层人家的青年聚在一起,基本上是不聊 政治的,即便有人想将话题引往政治方面,通常也没人响应。“物以类 聚,人以群分”,他们也是如此。哪一个同龄人如果太关心政治,朋友肯 定是不多的。可能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倒还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不感 兴趣。“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 一条语录,他们也能一张嘴就说出来,但那纯粹是一种条件反射,不过 脑子的,好比一听到口号如雷就习惯于本能地举起手臂那样。
   关心政治是他们的哥哥姐姐们,亦即“文*”初期的红卫兵们的专 利。那时他们还都是“红小兵”,并没轮上过轰轰烈烈地造什么反的机 会,只不过将哥哥姐姐们的“革命行动”当成一场场街头或广场上演的 大戏来看而已。等他们也到了哥哥姐姐们的年龄,哥哥姐姐们却都“上 山下乡”,成了 “知青”。虽然他们仅比哥哥姐姐们小四五岁或两三岁,但 与哥哥姐姐们很是不同。远离城市的哥哥姐姐们也等于远离了三六九等 的城市生活,他们却仍都生活在那种分明存在的差别之中。有些差别不 仅无法超越,而且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没有人与他们玩什么平等的游 戏,哥哥姐姐们的造反并没有成功地为城市或为他们自己反出什么平等 的遗产。所以,如果他们中谁的哥哥姐姐当初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而且 下乡了并没给自己给家里带来任何实际好处的话,那么他们内心里就对 哥哥姐姐们当初的“革命行动”颇不以为然,还会私下里极不敬地嘲讽 为二杆子、冒傻气。
   后来长大了的他们,特别是参加工作以后的他们,逐渐了解社会是 怎么回事了,于是很快搞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一参与政治运动应该首先有 点儿政治头脑。他们心里又都清楚,姐姐们中几乎没有一个,哥哥们中 有也不多,几乎百分之百的哥哥姐姐们只不过跟着大形势瞎起哄两年罢 了。何况,对于政治,他们也真的没什么自己的话非讲不可。“形势大好,不 是小好”,“东风继续压倒西风,东风越来越猛,西风越来越弱”,“国家更 加富强,人民更加幸福”一一报纸上广播里天天这么讲,老百姓还剩下 什么更乐观的话可说呢?非说相反的话,那不是反动吗?从本质上说,他 们恰恰是在大家空前地变成“政治动物”之时,悄然且又速成的政治冷 感动物。
   以为若不聊政治,朋友们聚在一起的话题空间会很宽泛,则就大错 特错了——艺术、文学、历史、科学、哲学等他们都聊不来,那不可能是 他们的知识长项。但若据此以为他们朋友间便没了什么可聊的话题,那 也是大错特错。实际上,他们中许许多多人仿佛具有一种天生的非凡能 力,即使在一支铅笔那么细的话题范围内,也能聊起兴致,聊出感情的 火花;特别是在守着一桌子菜,喝得半醉未醉的状态下。仅就此点而言,他 们像极了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父母凑在一起,如果越聊越投缘的话,往 往就会聊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还意犹未尽。他们也那样的。
   曹德宝讲了他家那条街上的一件真人真事。一对年轻人结婚的第二 天,新娘子将新郎告到了派出所,说新郎整夜都对她耍流氓,而她是绝 不愿以后做一个流氓的妻子的,要求派出所把新郎抓起来。
   春燕刚饮入一口酒,笑得急扭身扑哧将酒喷在地上,嘲道:“白痴!要 是我哪天入了洞房,整晩上耍流氓的肯定就是我!”
   话语铿锵,掷地有声,举座为之愕然。
   吕川说:“哎呀妈呀,你太是女中豪杰了,服了服了,今天彻底服了。” 秉昆替她害臊,又不愿被她看出,借口要为大家洗冻梨,起身到外 屋去了。
   但春燕已经看出,赶紧又说:“醉话醉话,谁都千万别传啊,如果传 到我们单位或在我们街道上传开了,那我休想当成市里的标兵了!”
   曹德宝一拍桌子,霍然而立,环视别人,朗声问:“谁敢?谁敢?谁 敢坏咱们春燕的好事,我跟他仇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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