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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上部第七章(6)


   望着污雪覆盖的小道两旁原始人洞穴般的土坯房,他心中生岀了一 种极大的忧伤一一那就是民间真的好凄苦,简直就是对“形势大好”的 讽刺!如果逐一敲开那些歪斜破朽的门,家家户户也许都有一本苦经 吧?人们每一天的日子其实就是别无他法地念着苦经,还绝不许念出声 来。那一天,这光字片的青年补上了一堂他对社会的认识课——民间的 种种无奈无助,原来并不在被他和春燕们形容为“脏街组合部落”的光 字片!
   冬日里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当空,胡同人家的屋顶(如果那也算是屋 顶的话)反射着刺眼的银光。
   盲少年郑光明举着一片瓶底望着他,他不知道双目失明的人究竟还 能望得见什么?在他看来,阳光照耀之下的盲少年的头顶,似有异样的 光辉。那当然是他的错觉,因为他也盯着那片瓶底看了一会儿,瓶底所 反射的有色的光让他有些晕眩。
   秉昆对那盲少年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因为他对自己的突然一跪。
   那一跪让秉昆悟到了一个道理——当别人对你下跪相求时,表面看 来完全是别人的可,怜,往深处想想,其实也未必不是别人对你的恩德,因 为那会使你看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而看清自己,总是比看清别人要 难的。谁都希望看清别人,希望自己看清自己的人却不是太多。真实情 况很可能是这样——自己内心里的丑恶,也许比自己一向以为的别人内 心里的丑恶更甚。
   那时周秉昆内心里空空荡荡的,然而并不是虚无的状态,他觉得有 种类似块根的东西在内心深处开始发芽。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使 他内心充满了忧伤。
   秉昆在“上坎”的坡路上遇见了肖国庆、孙赶超等五名木材加工厂 的青年工友,都是抬大木或出料的苦力工。他们很亲热地围住他,问他 去哪儿了?他说自己到市里去了,闻到了他们口中呼出的酒气。
   红脸大汉似的孙赶超说:“瞎掰!我们明明都看见你是从太平胡同 走上来的,还在胡同口站了半天,好像胡同里有人送你似的!”
   “是个姑娘吧? ”
   “那还用问?不是个姑娘他能站那么久吗? ”
   “听说,那胡同里还有不少人家没户口呢,秉昆,你可千万别被一个 没户口的小狐狸精迷住,以后麻烦大了!”
他们真一句假一句嘻嘻哈哈地打趣他,唯独肖国庆一声不响背对着他。 秉昆说自己为了抄近道才走太平胡同的,也问他们干什么去了。
   孙赶超说他们去肖国庆家喝喜酒去了——肖国庆的姐姐也是兵团知 青,虽然才二十三岁,却特别想得开,嫁给了团里的一名老干部,是位副 营职现役军人。新婚夫妻共同请了假,到肖国庆家度蜜月。
   肖国庆终于朝大家转过身,抗议道:“干部就是干部,你干吗非加个 老字啊?我姐夫才三十几岁,你们都看到了,老吗? ”
   大家就争着证明不老,看上去很年轻。
   孙赶超说:“你这家伙较什么真啊!”他将肖国庆往周秉昆跟前一 推再推,推得他俩几乎撞脸了才作罢。
   孙赶超又说:“国庆,你不是说一旦碰上了秉昆,要当着他的面把你 憋闷在心里的话问个明明白白吗?现在碰上了,不许错过机会,问他!”
   另外三人便安静了,和孙赶超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
   秉昆一时有些神经紧张,他猜不到肖国庆打算问自己什么话,怕他 万一问的是一句让自己尴尬的话。他的心情已经很差了,不希望这一天 再有让自己不快的事发生。
   肖国庆说:“问就问!秉昆你诚实地回答我,你跟哥儿几个谁都没打 招呼,神秘地调走了,是不是因为我那天给了你一拳,还发飙要用木板 拍你? ”
   秉昆听罢不紧张了,搂抱住肖国庆真挚地说:“你这家伙想哪儿去 了!我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 ”遂将自己调离木材加工厂的真正原因 一五一十相告。
   大家听他说得掏心,也都承认涂志强的影子同样折磨过自己,只是 不愿与人说罢了。
   孙赶超又问他,怎么想调走就调成了,而且能走得那么快?肯定有 贵人相助嘛。希望他也如实相告,什么时候认识了哪路神仙?
   秉昆反问:“都想听?”
   大家异口同声回答:“想听!”
   又问:“简单说也得说上一会儿,宁愿站在路边挨冻? ”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愿意!”
   这些底层人家的小儿郎,从没与上层人士接触过,同类中若有谁与 上层人士搭上关系,受到垂爱,他们不但羡慕,当然还极感兴趣,因为或 许会从中学到经验和技巧。依他们想来,能帮周秉昆那么快调成工作单 位的人,肯定是上层人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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