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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上部第七章(2)


   秉昆在胡同里往返一遭,没找到郑娟的家。他不愿贸然敲开哪一家 来询问,不想使人猜疑到自己与郑家有什么关系。胡同里的泥土小路一 段高一段低,被雪壳盖得严严实实。人脚踩实的雪壳硬且滑,他跌倒了 一次,幸而反应敏捷,拎着布包的手及时高举,摔疼了屁股,但鸡蛋没受 损失。
   他正感到懊丧,一个少年不知何时出现了。那少年坐在自家门旁的 煤堆上,手举一片圆形的玻璃对着太阳望。那天虽然挺冷,却是冬季里 的一个晴日,太阳很亮。
   他走到少年跟前,弯下腰问:“小朋友,知道郑娟家是哪家吗? ”
   少年手中的圆形玻璃是一片磨薄了的茶色瓶底。少年将瓶底揣入兜 里,又掏出片蓝色的同样磨薄了的瓶底,继续对着太阳望,仿佛没听到 他的话。
   他这才看出,那少年是盲人。迟疑片刻,他又问了一遍。
   盲少年这才说:“你不是我朋友,我没朋友。”
   秉昆愣了愣,商量着说:“咱俩是不是朋友倒没什么关系,只要你告 诉我哪一家是郑娟家,我下次来会带给你许多瓶底,替你磨好了的。”
   盲少年的头这才转向他,拿瓶底的手却仍举着,以成人般的郑重语 气说:“那你先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找她什么事? ”
   盲少年的话令周秉昆又迟疑起来,他完全没料到一个盲少年对他问 的话竟会持那么慎重的态度,简直可以说不但慎重,且有几分警惕。但 唯有这么一个盲少年可问,便只好交谈下去。于是他说,自己并不认识 郑娟,不过是受人之托,给郑娟送点儿东西。
   “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 ——盲少年那只手不举着了,在嘴前 哈了哈,用另一只手搓了搓,揣入袄兜里了。秉昆随之听到他兜里发出 一阵玻璃片相碰的响声,显然他兜里还有些那样的玻璃片,而隔着那样 的玻璃片望太阳大约是他经常做的事。
   秉昆诚实地说:“知道。”
   盲少年又问:“知道你还受人之托啊?如果是给她送来涂志强的什 么东西,那你干脆就别送了,那不是又会使她伤心吗? ”
   秉昆失去了耐心,生气又诱惑他说:“哎,你这小瞎子到底想不想告 诉我啊?如果你告诉我,我给你鸡蛋!”
   盲少年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睁大了,分明受到诱惑,却还在考虑什 么。
   这时,从胡同口的坡上,有一老妪推着载有冰棍箱的小车缓缓而 下。冰棍箱上用草绳一道道绑着火把似的插棍,其上插着十几支糖葫 芦。冬季毕竟不比夏季,冰棍难卖,卖冰棍的多是两样都卖。尽管那老 妪小心翼翼,小车却还是向一旁滑去。周秉昆怕她连人带车翻入沟里,急 忙上前,先替她推下小车,接着又把她扶了下来。
 老妪指着盲少年说:“那是我儿子,我到家门口了,多谢你了啊。” 盲少年说:“妈,这个人他要找我姐。”
   周秉昆看一眼那老妪,再看一眼那少年,又一阵发愣——想不发愣 都不行。
   老妪说:“那,有什么事儿进家说吧。”
   听了这话,秉昆不禁在心里谢天谢地。
   郑家有两道门。第一道歪斜的破门,是北方人叫“门斗”的小小空 间,无窗,黑咕隆咚的,三四平方米大的地方,堆着蜂窝煤、劈柴、冻白菜、 冻萝卜什么的,架子上倒扣着水桶。冰棍箱子也放在门斗。
   进入第二道门,便是住屋。郑家只有一间住屋,十五六平方米,火 炕占去了一半地方,窗子在连着炕的一面墙上,仅四指宽的窗台。窗台 以上的玻璃结着冰,为了防止融化的冰水淌到炕上,窗台被抹布卷和布 条卷全部侵占了。地上,锅台和碗橱占去了另一半面积。有张旧桌子,一 把让人看上去不敢往下坐的破椅子,还有看上去同样不结实的脸盆架。此 外,再无其他什么东西。连箱子也没有,夏秋所穿的为数不多的衣服,叠 放在炕的一角。
   炕上铺着几张报纸,报纸上堆着山楂,一个穿件红毛衣的二十一二 岁的姑娘一一不对,应该说是小媳妇——也不对,确切地说是小寡妇,坐 在炕上,正用竹拝穿山楂。她那么做前,先用小刀将山楂一个个切开一 道口子,挑出里边的核儿。她的毛衣很旧了,几处地方开了线。她没穿 棉裤,只穿条旧的花布衬裤,也没穿袜子。
   秉昆进门后,小寡妇停止了正做着的事,极为吃惊地瞪着他。秉昆
看出她还没洗脸没梳头,看出了她在一个陌生男子讶然的目光下的狼狈 不堪,也看出了她内心里的羞臊。而他的惊讶是因为,自己没料到她还 是一个美人。他看着她呆住了,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在他看来,除了她 脸上没有书卷气,此外她的美绝不逊于自己的姐姐。区别是,自己的姐 姐有张眉清目秀的脸,一双大眼睛总是很有神,目光总是那么自信,给 人以意志坚定难以驾驭的印象'而眼前的郑娟有张蛾眉凤目的脸,像小 人书《红梦楼》中的小女子,目光里满是悟惶,仿佛没怎么平安无事地 生活过似的。她的样子,会让一切男人惜香怜玉起来,周秉昆当然也不 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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