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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三部 第一章)(6)

“不,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无聊的仪式。不过,我必须向您承认,我倒很喜欢您那位彼得·瓦列里扬内奇,至少他不是个草包,毕竟是个人,有点像咱俩都很熟悉的一个人,咱俩都认识。”

老人只注意我回答的第一句话。

“朋友,不祷告是不对的。祷告是件好事,心感到快乐,无论是临睡前,睡后起床,还是半夜醒来。再告诉你一件事。今年夏天,时逢七月,我们正急急忙忙赶到圣母修道院去参加一个庆节。越是走近目的地,加入我们一伙的人就越多,最后聚集到一起的我们这伙人,差不多有两百之多,大家都一个劲地跑去亲吻两位伟大的显灵者阿尼基和格列高里的神圣和圣洁的圣骨。小兄弟,我们就睡在田野里过夜,第十天我清早醒来,大家还全睡着,甚至太阳也没有从林子后面升起。我抬起头来,亲爱的,放眼望了一眼四周,深深吸了口气:到处都是说不出的美!一切都静悄悄的,空气清新;小草在生长——上帝的小草,小鸟在歌唱,上帝的小鸟,女人抱着的小孩尖叫了一声——主与你同在,小人儿,幸福地成长吧,小不点儿!当时,就像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似的,把这一切拥抱在我心中……我又趴下,十分轻松地睡着了。活在这世上真好,亲爱的!我的身子骨要是能好起来,过了春天我还去。至于奥秘,也许这样倒更好,心里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奇妙;这种害怕能使人的心愉悦:‘主啊,一切都在你之中,我也在你之中,把我收留下来吧!’不要抱怨,年轻人:正因为是奥秘,它才更美更好。”他动情地又加了一句。

“‘正因为是奥秘,它才更美更好……’这,这话我一定记住。您说得非常不准确,但是我懂……我吃惊的是您比您能够表达的要知道和懂得的多得多;不过您好像在说胡话……”我望着他那发烧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容,不觉脱口而出。但是,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

“你知道吗,亲爱的小伙子,”他又开口道,仿佛在继续他说过的话似的,“你知道吗,在这世上,人的记忆是有限度的?对一个人的记忆也就一百年而已。他死后一百年,他的子女或者他的孙儿孙女们,因为见过他的脸还能记得他,而以后,对他的记忆虽然还能继续,那也只是一种口口相传的记忆和思想上的记忆而已,因为见过他活着的脸的人都过世了。墓地上他的坟头会长满青草,坟头上白色的墓碑会剥落,于是所有的人,以及他的子孙后代就会忘记他,后来连他的姓名也忘记了,因为只有不多几个人才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中——那,就随它去吧,而我即便躺在坟墓中也爱你们。孩子们,我会听见你们的欢声笑语,我会听见你们在祭扫先人的日子里,在父辈亲人的坟头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现在,你们就在阳光下好好活着吧,开开心心,我会替你们祷告上帝的,我将在你们的梦境中来看你们……在死后,我也一样爱你们!……”

主要是我自己也跟他一样在发烧:我本应该走开或者劝他安心养病,也许,还应当扶他上床,因为他就跟完全在说胡话一样,可是我却忽然抓住他的一只手,向他俯下身去,紧紧握住他的手,用激动的低语说道,心头滴着泪:

“能见到您,我很高兴。我也许早在期盼您了。他们这些人,我谁也不爱:他们没有好品相……我决不跟他们走,我不知道我应当往哪去,我要跟您在一起……”

但是,幸亏,妈妈突然进来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她进来时一脸刚刚睡醒和神色焦虑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和一把汤匙;她一看见我们俩,便惊呼道:

“我早知道会这样!我没能及时把奎宁药送来,我来迟了,你全身在发烧!我睡过头了,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宝贝儿!”

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她好歹服侍他吃了药,帮他躺到床上。我也回去,躺到自己的床上,但是心情很激动。我回来后,怀着极大的好奇,努力回想这次邂逅。当时,我对这次见面期盼什么呢,——我不知道。当然,我思前想后,杂乱无章,我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思想,只是思想的一些只鳞片爪。我躺着,面向墙壁,忽然我在墙角看到夕阳的一块璀璨、明亮的光点,也就是我不久前满怀诅咒地等待着的那个光点,我记得,我整个心顿时沸腾起来,就仿佛有一束新的光照进了我的心。我记得这个甜蜜的时刻,而且永志不忘。这不过是新的希望和新的力量闪现的一刹那……我当时正在逐渐康复,因此,这样的冲动,也许是我当时精神状态的不可避免的后果;但是我现在仍旧相信那个最光辉的希望——因此我才想把它记下来,并且牢记。当然,我当时也坚定地知道,我决不会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一起去云游四方,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攫住我的新的追求到底是什么,但是我说过一句话,虽然是在病中:“他们没有好品相!”“当然,”我如痴似狂地想,“因此从那一刻起,我就在寻找好品相,而他们那些人,正因为没有好品相,因此,我才弃之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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