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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上部第三章(7)


  三人刚一坐定,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周蓉究竟到哪个省去了?”
  晓光小声说:“贵州。”
  “贵州? ”周母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秉昆立刻起身站到母亲旁边,以防万一。
   母亲尽量以平静如常的口吻问:“为什么? ”
   蔡晓光也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回答:“她爱的人在那里。”
   “她爱的人?……你俩不是在恋爱来着吗? ”
   母亲的双眼瞪大了。母亲年轻时也是好看的女人,就是眼睛小了点 儿。秉昆从没见到过母亲的眼睛瞪得那么大。
   蔡晓光摇头苦笑说:“我当然是很爱她的,但她只不过拿我当朋友,当 她最信赖的朋友。”
   母亲张张嘴,就那么张着嘴呆住了。
   按蔡晓光的说法,周蓉初二时开始与北京一位诗人通信。通了一年 信后,对方才在信中告诉她,自己曾是“右派”,但已摘帽了,还允许继 续发表诗歌,所以她才能从报刊上发现他的一些化名诗。他表示要与她 中断通信关系,但对于她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她明白自己千真万确地爱 上了他……
   秉昆也像母亲那样,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问:“等等,你没讲清楚,我 姐爱的主要是他的诗吧? ”
   蔡晓光扭头看他一眼,垂下目光寻思着说:“有时两者能分开,有时 两者根本分不开,这你懂的。”
   秉昆大声说:“我不懂!”
   蔡晓光表情异常庄重地说:“反正我懂。”
   母亲提高了声音说:“别打岔,听他继续讲。”
   蔡晓光就继续讲道:“那位北京诗人,单方面中断了与周蓉的通信。而 她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发誓,自己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去,从此与他 相伴在一起。寄出那封信后,她也几乎没再给他写过信,改寄明信片 了。,文*’不久,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到北京的大学了,便 亲自去了一次北京……”
   母亲问:“周蓉见着他了? ”
   蔡晓光回答:“我想是没有。”
   母亲说:“晓光啊,大娘问的不是你怎么想的,而是周蓉她怎么告诉 你的。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了,孩子,大娘求你,一定要对大娘说实话 啊!”
   母亲那么说时,眼里已是满眶泪水。
   蔡晓光难以对视母亲泪光闪闪的目光,又低下头,内疚地说:“大 娘,我没往细里问过她,但是,从她对我说的前前后后的话中,我分析她 是没见着他的。”
   年轻的工人撒谎了,他不忍告诉周母实情,只有撒谎。
   真相乃是——周蓉不但见着了那让她梦魂牵绕、心灵上已合二为一 的人(起码她自己觉得合二为一了),还同时看到自己写给他的许多封 信以及更多的明信片,按时间顺序贴在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旁——大字 报的题目是“看右派诗人是如何引诱工人阶级的女儿的”,而这意味着 他又多了一桩罪行,同样是政治性质的罪行。大字报的内容向人们昭 告,曾经的摘帽“右派”政治思想上始终还是不可救药的“右派”,当年 给他摘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一次深刻教训。深刻就深刻在——树欲静 而风不止,“右派”分子等一切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的敌人,绝不会因为 无产阶级的心慈手软而改变反动的立场。至于他的诗,统统被斥为“可 耻的伪装,两面派伎俩的产物”。
   她见着他的情形毫无诗意。
   他正被批斗。
   在亢奋的口号声浪和令理智者头晕目眩的气氛下,他偶一抬头,居 然鬼使神差地发现了她在人群中的存在。此前二人虽未相见过,但彼此 都有对方的小照。
   他一发现她,他的头便不再低下,被一双双手一次次使劲儿往下按 也不肯驯服地低下。
   结果他被抽了数皮带,一记抽在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晓光啊,你想不想告诉大娘,既然我们周蓉她……那你和她……还 经常在一起……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何苦的啊你?……”
   母亲缓缓淌下的两行泪,已被她转身擦去了。
   蔡晓光说:“大娘,我承认我是周蓉的追求者。但是,自从她告诉了 我她和那位诗人的关系,我就决定只做她忠实的朋友了。我觉得,她太 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了。因为我俩给别的追求者的印象是恋爱关系,别 的追求者就不至于对她纠缠不休了,这会让她减少许多不快。”
   “孩子,你叫大娘怎么说你好啊? ”
   母亲眼里又淌下泪来,她的话中既有对蔡晓光的心疼,也有几分对 他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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