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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上部第一章(2)

 
  当年,A城的边缘与后来的共乐区之间,有一条沙俄政府投资的铁道穿过。城市那边,房舍业已稀少;城市这边,基本无人烟,蒿草遍地,荒野成片。有数条土路从远方通过来,是农村的马车年复一年轧出来的。十几里是农村与城市的最佳距离。农民希望他们的家园以及土地离城市近一些,进城买卖东西较方便:但又不愿离城市太近,担心自己土地上的劳动成果遭到不良的城里人偷抢。
 
  那些最早的逃亡侨民,在此处烧荒,铲除蒿草,碾平地面,建造异国家园。A城地势东高西低,他们明智地将家园建在高处。当年,只需向管理土地的中国小官吏缴纳很少的钱,他们都是缴纳得起的。他们根据家庭人口的多少、经济状况、是否长期定居,建起了一处处院子或大或小、房间或多或少的家。所建大抵是“板夹泥”式的房子,即在里外两层木板之间,填塞掺沙的泥土。里层钉板条,抹白灰,粉刷上喜欢的颜色。若图省事省钱,外墙便也如此做来。若对美观有较高要求,并且不愿年年对外墙进行维修,那么就再钉上一层装饰板,之后同样刷上喜欢的颜色。随着逃亡者们纷至沓来,俄式家园渐多。他们的房舍普遍涂成乳白、浅黄与深黄三种颜色,铁皮屋顶也一律刷成褐红色。在当年,水泥和砖比木材贵,所以他们的家多以木材建成,砖房不多。窗的两侧都安装了可以开合的窗板,四边也有美观的装饰木框。他们喜欢在院门外植树,在院内种花。总之,虽然基本上仍是农民,却与大多数中国农民不同。生活一旦重新安定了,他们是特别肯在环境上下功夫的。自从成了那地方最早的住户,他们的家园便成了那地方最早的风景。
 
  然而,他们不可以在那地方拥有农业土地。即使当年,亦有严格的中国当地法规限制着。于是,他们饲养马、牛、羊。养马的,同时拥有马车,以供城里那些富有的“自己人”租用。牛奶羊奶也大抵卖给“自己人”,双方都觉得放心。据老辈人讲,不知为什么,羊奶的价格比牛奶的价格还要贵一些。自然,他们也养鸡鸭鹅,狗和猫。他们对狗和猫的爱心,非是一般中国人所能理解的。若狗妈妈猫妈妈生了小狗小猫,便也卖给或送给城里的“自己人”,而那是“自己人”所欢迎的,因为狗妈妈猫妈妈大抵是与他们一起逃亡出来的,某种程度上能医治富有的“自己人”的内心哀伤。他们中的年轻男女更愿进城打工,不消说雇主大抵是“自己人”。既是“自己人”,城里的城外的他们便都挺抱团儿。
 
  由于灾荒之年,也由于战乱,从山东、河北、河南、山西拥来了大批流民。他们在城里不可能有安家之地,目光也纷纷锁定了那里。都是身无分文的中国贫穷农民,没钱建起哪怕稍微讲究一点儿的家园。何况他们中许多人并不打算长期扎根,有朝一日还是想回原籍的。于是就地取材,挖土脱坯盖起了一片片泥墙草顶的临时之家。那样的房子,想往大了盖也不行,最大也就三间,居中一间还是厨房。多数只盖一间半,半间是厨房。十之七八不敢盖三间的,在漫长的冬季取暖将是个费钱的大问题。短短几年中,出现了一排排泥草房,像农村似的。最初的街道也形成了,正如农村也有村路。最初的街道没街名,他们并不怎么需要街道有街名。高处的地方几乎全被邻国逃亡者们的家园占据了,中国流民只能将自己寒豚且小的泥草房盖在低凹地。比之于邻国的逃亡者们,他们的生活过得反倒更悲摧。
 
  “九一八”事变后,铁路被日本人控制了。日本人在铁路这边一里多远的地方修建了三处他们的员工宿舍:皆砖瓦平房,不高,窗台离地一米左右,都是一室半的格局。每处占地面积约半个足球场,东西南北四排平房中的一排,驻有他们的铁路武装警备队。每排平房前,有机井、公共储藏库、厕所、浴室。宿舍墙厚半米,用的是修筑碉堡的水泥,极坚固。名为宿舍,实际上未雨绸缪,战时可作据守的要塞。自从那地方出现了他们的宿舍,同一地带的中国居民和邻国逃亡侨民,便都陷入惶恐之境,终日提防遭到危害。
 
  两年后,那地方出现了正规日军的军营,也便有了军官宿舍。军队人数最多时有一个团,通常只不过驻扎着一个营左右。中国居民和邻国逃亡侨民们的日子更加提心吊胆、风声鹤唳了。正规日军居然也没怎么行凶作恶,因为供给充足丰富,吃得好,穿得暖。还有军妓院为他们解决生理需要问题,堂而皇之地挂着牌子,其上用中国字写着——慰情舍。军妓中,有韩国女人、中国女人,也有日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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