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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2)



    杨太太却每天把她齐腰的长发打理成一个粗大的长髻盘在脑后。并装做很不经意地随手在发髻上插把竹箅子。只这一丁点儿装饰就显出别样味道。她最初来的时候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亲口中她都是旗袍最恰当的代言人。我父亲的原话是:“她的人看起来像一片柳叶,在水面上飘。”当我父亲此话一出口,立刻被我母亲敲了一个爆栗在其脑门顶,并因此过而终生承担了洗碗的家任。想来当年大院里因偷瞥杨太太而心生异想,甘愿受罚的勇士们不在一二。后来缘于太扎眼,杨太太也改穿当年时髦的列宁装了。却是一样地尽显身段,风情哪堪。

    杨太太的另一个特色令其他女人望其项背的是她的悠闲。她那时总也有三十四五了,却还是与夫君过着逍遥的二人世界。当然后来大家知道是她夫君不孕。那时的女同志在我眼中看来是过着暗无天日毫无享乐可言的生活。如果说猪狗不如的话显然是夸张而且不尊敬的。但至少猪儿狗儿们没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她们上有老人,老人大多在农村需供养;下有孩子,还不止俩。每月工资十几二十块大毛,除去一应日常开销,到月底剩余的钱连买块花手绢都紧张。我还记得当年我都十岁了,我父出差去南方,给母亲带了一条羊毛围巾,我母亲激动得半夜起来试戴。那条羊毛围巾后来成了我母亲心中的爱情标志,尽管现在都穿羊绒了,还不舍得淘汰。

    杨太太不仅没有孩子,似乎其本人以及夫家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经年不见一两门穷亲戚上门光顾。于是她可以安然地在她家的小院里侍弄花草。每到春天她家的小院格外养眼,姹紫嫣红。而盛夏时分,茂盛的爬墙虎便在她那三分小院里散布浓荫。当年的人大多为生计奔忙,少有人有闲情逸致摆弄那玩意儿。即便得个空也是在院里养两只鸡鸭,下几个蛋补贴伙食。我们小时候都是跟鸡一起跑大的。基本上家里的芦花鸡地位要高过孩子,可以任意在地上啄啄在我们碗里啄啄。小时侯身手是很敏捷的,母亲一声令下,我追不出几步就能逮着她点名的鸡。现在不行了,肚子出来了,腿粗了,鸡在我眼前散步我都抓不着。

    那年月大人都是早上天不亮就投入战斗。女的忙着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脚乱,骂骂咧咧地拖老大从热被窝里坐起来,给老二穿衣,给小三子喂奶。男的则套上衣服就奔炉子去了,开了炉门,熬上粥然后直奔菜场。杨太太少了这些凡人的生活,便过上了八旗遗老遗少的生活。沿着屋檐她挂了一排鸟笼,养了一溜的小鸟。每天清晨,空气中还漾着薄雾的时候,她便选择性地提着个鸟笼,去不远处的池塘边的小竹林里溜达,也就是今天的健身或早锻炼。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在竹林深处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杨太太以前是干什么的没人知道。但大多数人猜想她定是什么艺苑出身的,受过科班训练。因为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唱上一整出折子戏,唱念坐打,眼波身段一板一眼,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个练家子。在当时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里,这根本就是一艺术家了。不过杨太太的艺术生涯早在她来我们大院以前就终止了。因为她先生的关系,她跟来后被安排在一个闲极无聊无聊的科室搞校对。杨太太不但不融入当年赤色的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极对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头的,据我父亲说是贵妃醉酒的那一套。凤冠霞帔,大红锦缎,当年被极其醒目地别在她家迎门的中堂上,旁边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亲曾有幸目睹当年杨太太舞台风光。那年在庆祝国庆的大院自办晚会上,秦社长拉京胡,杨太太登场,表演了一段霸王别姬,台上那摄人魂魄的气势以及哀婉的唱腔让一大堆门外汉都报以热烈掌声。我父直到去年还在学虞姬当年抖袖的样子,“手颤了几十下,不疾不徐,都没从那长袖里伸出来,刚伸出一长指甲来,人家就拜倒了。”我母亲冷眼瞟着我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到:“是人家还是你?”可惜了那套行头,因为杨太太在文*中拒唱“沙家浜”“红灯记”之类的而被焚之一炬。http://www99csw.com

    这个故事的铺垫实在够长了。下面才是当年那段扯不清的风月。

    杨太太的先生大杨太太许多,那时候总也近60了吧?是个孱弱的公子样子。属于那种被卑女搀扶着半依在亭台楼阁间,望着雪中红梅,轻叹一声,咳两口残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时运不济,被共产党给组织了,丢了万贯家财不说,被挤得与平民为伍,虽是落毛凤凰了,架势倒还在的。这是我依言的想象,我年少资历浅,也许与当年的贵族有半面之缘,但我不记得了。自我懂事的时候他好象就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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