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第十四章)(7)
时间:2011-10-24 作者:吴强 点击:次
董耀宗抑制着惊讶的神情问道: “万泉山失掉了?” “不关重要的阵地!”他说着,向董耀宗摇摇手。 惶惑的董耀宗沉楞了一阵,才轻脚慢步地走出了屋子。 张灵甫的心情难禁地沉重起来,明天发动总攻击的计划,象一盏明亮的灯火给万泉山失守的一阵风扑灭了。但他没有绝望,他想再擦着一根火柴,把明灯重新燃起。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丢了万泉山未必就是恶兆。敌人越靠近身边,就越方便把敌人击灭。战争这个玩意,本来就是一种特别的赌博。跟共产党军队作战,就更加要有重本求利大注猛掷的勇气。二十年来,不就是这么一部战史么?自然,他也无法避免地这样想到:这一注掷下去,必须赢个满彩,“只许胜利,不许失败!”蒋介石早就告诫过他。想到这一点,他又不能不有点心惊肉跳、惶惶惑惑了。 他看看表,时间已到三点半钟,离天明不远了。他想睡睡,两杯咖啡兴奋着他,万泉山失守的事件烦恼着他,猛然而起的炮声、枪声更加惊扰着他。他走到屋后的山脚下面,逆着风向听着火线上送来的“轰轰隆隆”、“咯咯哒哒”的密集的声音。他听辨得出,枪炮声最猛烈的地方,正是万泉山方向。“是他们在夺回万泉山”,他判断着。他仰脸望望上空,上空黑漆漆的,象要落雨似的,他暗暗地笑起来;他希望落一场大雨,暴雨倾盆的气候下面,敌人的攻击就困难得多。占据高地的他的部队缺乏饮水的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这样,他就能够争取到较多的时间,让外线部队靠紧一些,更有把握地击灭敌人。他看到在黑空里的孟良崮高峰巍峨地屹立在万山丛里,信心便又加强起来;因为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他的七十四师,正和孟良崮高峰一样,巍峨屹立,气概雄伟,任何力量永也打它不倒。他信步地绕道走到村边转角的地方,聚神一看一个小小的石屋子门口,倒卧着一个把枪杆抱在怀里的哨兵。 “这是什么人住的?”他向身边的随从副官问道。 “小甫!”随从副官告诉他说。 他踢踢那个哨兵,哨兵把头朝衣领里面缩缩,还是沉沉地睡着。 “叫他起来!”他对勤务兵说。 勤务兵猛地一脚下去,哨兵突然惊醒,急忙跳起身来,懵懵懂懂地凶狠地吆喝道: “什么人?” 哨兵一面吆喝,一面拉动枪机,把子弹登上枪膛,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 “不要乱动!是师长!”勤务兵冲上去抓住哨兵的臂膀说。 哨兵慌忙地持好枪,打起精神来,站在小屋门口,两只眼睛在黑暗里恐惧地望着张灵甫。张灵甫有些恼怒,很想把这个不尽职的哨兵责训一顿,在他看来,在哨位上睡觉的现象,对他的军威是一种亵渎。但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只把手杖扬了一下喝令道: “走开!不要站在这里!” 心机灵快的随从副官认为师长解除了张小甫的囚禁,随即对呆如木鸡的哨兵说: “回去!这里的哨撤掉!” 哨兵象犯罪得到恩赦似的,大步地跑了开去。 在勤务兵用电棒照亮下面,张灵甫伸头向屋里望了一眼,他的目光,恰好和刚被门外说话声惊醒的张小甫的目光,交接在一条线上。他看到张小甫的眼边仿佛在流着眼泪,回过头来,又听到张小甫一声沉重的叹息。 “把他带到我那里来!” 他向随从副官低声地说,走回自己的屋子。 张小甫来到他的屋子里,靠着墙壁站着,正象从前当营长的时候见到师长的那个样子,严肃、但又有些拘谨。 张灵甫轻轻地挥挥手杖,随从副官带好门,和勤务兵走了出去。 他比上午端相得仔细,看到了张小甫头上和眼角上的伤疤,微微地惊动一下;同时,他又发现张小甫比过去胖了一点,脸上气色正常,肌肉丰腴,不象是当了大半年俘虏遭受苦难的样子。他沉默了许久,才指着张小甫身边的凳子,要张小甫坐下来,张小甫解除了紧张的心情,但还是正直地坐在师长面前,等候师长说些什么。 “你的伤是他们给你医好的?”张灵甫问道。 “是的。”张小甫回答说。 “你应当自杀!不应当要共产党给你医治!”张灵甫半闭着眼睛说。 张小甫没有羞辱的感觉,坦率地说: “我想到过自杀。” “又为什么不自杀?” “死,我不怕!死了,我就回不到师长身边!” “我要你回来做什么?我缺少你这样的一个人,就当不成将军,打不败共产党?” “师长栽培我,提拔我,恩情不能不报。死了,恩情未报我良心不安。” “你有良心,就不该降顺共产党!” “我是重伤俘虏。” “你的心给共产党染红了。你参加了共产党!” “没有!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共产党也绝不会要我。” “他们不会要你,那倒是真的!你没想到过参加共产党,怕不一定!……你想回来提我的首级去报效共产党!” “我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他们对你很好!给你医治伤口,让你吃得肥肥胖胖的!” “共产党对我……” “共产党对你比我对你的恩情重,救了你的命是不是? ……你信仰共产主义是不是?你还说你的心没有变?” 张小甫沉默着。在张灵甫连续诘问之下,他感到难于开口辩解。 张灵甫的态度跟上半天不同,话说得那么尖刻,阴险凶狠,神态却很冷静、沉着,一直没有动怒,仿佛戏讪似的,不时地在话语的间隙里夹杂着不冷不热的笑声。大概是越来越猛的炮声激动了他,他突然站起身来,因为发现面前有人坐着,又立刻坐了下去,做出比先前更为沉静的神态,用更和缓的语调说: “我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就是共产党派你回来搞阴谋活动,我也不在乎。你能把我的部队拉走,你就拉走吧!你既然是我的旧部,我这个人施恩不图报效,对人但求仁至义尽,在我这里,有饭给你吃。你想回到共产党那里吃高粱煎饼,吞山芋叶子,啃树皮,我也不留你!” 他扬扬手,叫张小甫出去。张小甫感到受了过份的委屈,脸色阴沉,眼角上滴着泪珠,张着泪眼望着张小甫,依旧坐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