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4)
时间:2011-10-12 作者:简媜 点击:次
无人回应。 「谁嘛?」梅运急得跺脚,又气不见人,又感动至极。 「我!」 赵圣宇! 「你!来就来,这是做什麽?」梅运正是过年後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亦嗔亦娇,骂起他来,别存一番秀媚。 赵圣宇亦深情望她,隔着花,说:「送你!」 梅运看花,有说不出的爱,看他,有说不出的嗔怪,听他字句,又是说不出的疼。千万言语在嘴边都成多馀,就心领不说了。见他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妥贴,胡子也刮得乾净,愈显得一表人才。只是棉袄上,沾了一块泥痕,大约是刚才抱梅花盆沾上的。梅运瞧见,伸了手替他拍去,顺道调侃他:「招女婿去呀?穿这麽漂亮?」 赵圣宇听这话,眼胖子一瞬间刷暗,随节柳暗花明,清澈澈映住她那一身白月点梅,说:「就差进门!」 梅运听他这麽一语双关,鼓着嘴歪了几歪,瞪他一下,说:「你这人!──还不进来!」 赵圣宇搬了两趟,将花送至阳台,舒口气打量着屋子说:「一看就知道是梅运住的!」 二十坪见方,客厅即书房;三壁环书,分经史子集、西洋现代入柜。地毯上置一方形矮木几,四座椅垫,采古代席地而坐之风。中间天花板悬下一盏圆形纸糊宫灯,白宣纸上书着「清风明月斋」五字。另一面墙,挂着一幅字,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落款署名「清风明月斋」,一枚篆印,正是「梅运」二字。 赵圣宇也是惊也是叹:「你的字果然柔中带神,悲中有壮!」 「乱写罢了,别理它。」梅运递上一杯乌龙茶。 「『清风明月』好像看过………」赵圣宇思索道。 「南史谢譓传。」梅运提醒他。 赵圣宇恍然击掌,笑道:「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惟当明月。」 梅运频频颔首而笑,脉脉视他,引为知己。 待两人敷座而坐,梅运想起什麽似的问他:「对了,你不是去接昆教授吗?他人呢?」 赵圣宇放下茶,说:「我去接了,老人家不巧伤风感冒,刚看过医生在休息,他要我向你道歉,叫我们别挂念尽管玩,等他病好了随我们罚。」 梅运「哦-」了一声,颇失望。又说:「那,郑仁他们总该到了啊!」 赵圣宇拿起一块凤梨酥正要吃,听她一间,搁着,局局促促说:「…都…都被我骗走了!」 梅运不解,凝住一潭秋水如镜,照得赵圣宇更是不安:「…我跟他们说,你临时回台中,元宵……取消。」 「你……」梅运气得脸都红:「我的事要你做主?你!你做得了主?」走到电话旁,找出郑仁的电话要拨去。 赵圣宇自知理亏,眼盯着满桌子肴?发直,不敢看她:「只是想单独和你过节……就不计後果,你骂吧!」 梅运迟疑一阵,放下电话,这节骨眼原该圆他的谎。 「其实,」赵圣宇语重心长一叹:「做得了主的就是做不了主!」,两眼茫茫不知所以,许多无奈。 梅运听他语意凄恻,看他一脸痴迷惝恍,好像无限委屈。气他的心登时软了,念他也是一片真诚,就饶他这次「情有可原」。便自顾自去把各色肴?、元宵收拾,一人有一人的招待法,不需铺张。 赵圣宇见她走来走去,不发一语,更觉如坐针?,乾脆至阳台赏梅。见不远处有人在兴土建屋的,沙土砖石俱备,突然福至心灵,想了一想,便兀自匆匆出去了。 梅运听到带门声,出来一看,鞋子果然不见了,打开门看,也没。以为自己闷走他,又悔又恼,屋子里踱过来想过去,觉得空洞得快塌下来。 不一会儿,门大开,赵圣宇抱着两大袋沙土进来。 「你!又…,干什麽嘛你这人!」梅运心喜声娇。 「先别问,快来帮忙!」 赵圣宇把土抱到阳台,将两盆梅花依着距离姿态调好,倒土掩上,两隻手推推捧捧,堆成一个小丘。盆被掩住了,那两株梅倒像土里长出的,更添天韵!赵圣宇退後端详,很是满意。突然又下楼去,这次抱了好多砖块上来,一一砌成。顿时,小小楼台逸趣横生,不似人间。 「如何?」赵圣宇捏下眼镜往衣服上一擦再戴上,看花的眼神流露着恋意。 「你,衣服都髒了……!」梅运疼惜地说.,看他手上、指缝、鞋沿全是土,很为他这一砖一瓦的苦心感动。 「不管它,如何?」赵圣宇忘我地看她。 梅运点头一笑,挨着他而立,一起看花赏花疼花,心里有一份暧暖的平安。屋子里宫灯点着,微光透来,将梅影印在壁面上,他与她的影子也依偎。梅运想到《诗经》里头:「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句,这大约就是「一灯如豆」的室家幸福了!想着想着,眼润鼻塞,恨不能拿住乾坤阴阳换此一刻。 「养梅的学问我一点儿也不懂,你送我这麽漂亮的梅,叫我怎麽照顾?」 「剪枝施肥,都还是形而下的……」赵圣宇深情说。 梅运怎不会意,瞪他一眼,说:「你这人!」却同意这话。进屋提桶水,曲掌如飘,轻轻泼洒。梅干带露,梅蕊含羞,水珠纷纷然落下,被士吮入。梅运听这珠落土含款款之声,料想天地亦应为之语塞吧! 赵圣宇蹲下,就着桶内洗手一边想道:「这…梅丘已经被张大千用走了,梅岭…」 「不好,太粗气!还不如『振衣千仞岗』的『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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