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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深蓝色的(8)



    这时候姜红梅女士——谢天谢地我再也不用在心里喊她王平平她妈了——开门回来了。王海峰轻声对我说,先别跟爸妈说,让他们担心了,再观察两天看看。

    后来王海峰找时间就跟我聊聊,讲的东西都支离破碎的。我也理解,谁会想到有一天自己需要背诵家谱给妹妹听,何况“王平平”说自己全忘光了,人生十好几年,王海峰还得仔细筛选出哪些是真正需要被记得的事,难着呢。

    果然讲到第三天,他就说,我整理整理思路,要不我上夜班的时候写给你。

    家里蹲到第三天,张小漫也给我打来了电话,王树刚接的,态度亲和,话筒递给我的时候狠狠瞪了我一眼。

    张小漫第一句就问:“你家有分机吗?咱俩说说话没事吧?”

    “没有。说吧。”

    “你还好吗?你都三天没来上课了,是病了还是……”

    我心里一暖:“哦,别担心,感冒了。”

    张小漫和我解释她自己都把提前放学的事情给忘记了,又不知道我有没有手机,号码是多少,想通知也没办法,实在对不起。我怎么会怪她呢,她杀了我我也觉得情有可原的。

    “我前天就想给你打电话的,怕你出危险,但老师说你家长请假说你是生病了,我就以为没事的。今天……反正你没事就好,担心死我了。病得严重吗,什么时候来上学?”

    我约定了下礼拜一去上学。王树刚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看得我心烦,匆匆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至少变形的电子表上面是这么显示的。我很渴,但稍微一动便浑身酸疼,实在无力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就这么盯着天花板,单纯地思考到底是爬起来喝水还是忍一忍继续睡过去,再一看表,三点五十了。

    还是喝水吧。

    我端着水杯坐在床沿,保持身体挺直,腰部和腿部尽量不要有多余的晃动,可以减少疼痛感。

    虽然小时候我妈也经常当众打我,但女人能有多大力气,羞辱的成分远大于惩罚。拜王平平她爹所赐,我终于知道人挨揍之后的疼法和小学运动会跑完4X100米接力第二天的感受竟然一模一样,除了手臂上皮带擦过的部分还有些火辣辣。伤口摸上去粘粘的,我猜是王平平她妈给擦了药。

    我坐在黑暗中慢慢地喝水。我猜王平平家的暖瓶已经好久没有除过水锈了,白开水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品鉴各种矿泉水和sparklingwater这种技能还是被德国老婆赶回岛城的高老头教我的,难以想象这个人2003年还在用雪花兑水冒充扎啤。

    水含在嘴里不着急咽,感觉它慢慢地、慢慢地顺着喉咙渗进身体里,可以在闭嘴不讲话的时候有效抑制口干和口臭,这个则是我瘫痪在床多年的奶奶教会我的。虽然人年纪大了再这么做,很容易呛水,继而被久病床前的孝子们责备,但我奶奶屡教不改,小学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她勉为其难地把那口珍贵的水咽了下去,告诉我,这样可以打发时间。

    她瘫在床上很多年了,勉强下地走路也只能扶着墙走三米,熟悉了六十年的身体已经不听话了,子女觉得让她吃饱穿暖不拉在裤子里已经是大仁大孝,谁会在乎一个不识字又眼花耳背的老太太每天会不会寂寞无聊。

    世界上谁活着不是寂寞无聊呢,父母子女一场,谁顾得上谁啊,怀念珍惜是人死了以后的事儿。

    我奶奶自己开发了这种游戏。她没骗我,这样的确很好玩,她瘫了近十年,而我距离可以玩《纪念碑谷》的iPhone,也隔了十年。现在我教王平平的身体继承了这个游戏。

    含着水,感觉它一点一点地渗进我的身体里,正如我自己一点一点消失在深蓝色的夜里。

    很多人认为夜晚是黑色的,其实窗外熹微的灯光会稀释掉黑暗,将它变成浓重的深蓝色。这话是Mark说的。

    Mark是很帅的混血儿,邻校大一哲学系的男生,从小读香港的国际学校,明明可以去国外读书,居然苦哈哈通过港澳生的高考来了内地读哲学系。邻校是理工科见长,哲学系建系才七八年,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教点什么好,看到他的论文都是拿英文写的,统统给85分以上,第一年GPA直逼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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