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5)
时间:2022-11-10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次
“怪不得,弟兄们,少校害怕了,从早晨起就喝得醉醺醺的。” “晚上还要拉大车给他送酒呢。是费季卡说的。” “积习难改啊。难道他是头一回喝醉?” “不,这可就没辙了,要是将军也坐视不管的话!够了,可不要再搞他们这种官样文章了!”囚犯们激动地彼此交谈着。 关于督察的消息霎时间就在监狱里传开了。人们在院子里徘徊,迫不及待地互相传递着这个消息。另一些人故意默然不语,保持冷静的态度,看来竭力想以此来抬高自己。还有一些人仍然漠不关心。那些带着巴拉莱卡琴的囚犯们分散地坐在牢房的台阶上。有些人在继续闲聊。其他人在曼声歌唱,但总的说来,这天晚上人人都处于非常兴奋的状态。 九点多钟清点人数之后,把我们赶回各自的牢房,上锁过夜。夜很短;我们在早晨四点多钟就被叫醒,而入睡的时间决不会早于十一点钟。在此之前,总是还要忙碌、聊天,有时还像冬天一样秘密聚赌。夏夜的闷热令人难以忍受。虽然夜里从抬起窗框的窗口有凉意袭来,但囚犯们在自己的板铺上通宵辗转反侧,仿佛陷入了谵妄似的。无数的跳蚤在乱爬乱动。我们这里在冬天也有跳蚤,而且相当多,可是从春季开始,其繁殖的规模之大,虽然我早就有所耳闻,但在有了亲身体验之前,我是不肯相信的。越是接近夏季,跳蚤就闹得越来越凶。诚然,对跳蚤是可以习惯的,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但毕竟是很难受的。往往备受煎熬,最后你仿佛发高烧卧病在床,自己觉得,不是在睡觉,而只是处于梦魇之中。凌晨,跳蚤终于安静下来,仿佛静止不动了,于是你在清晨的寒意中似乎真的已酣然入梦,——监狱的大门口却突然响起无情的震耳的鼓声,于是一天的黎明开始。你一边穿上短皮袄,一边怀着诅咒的心情听着那响亮、清脆的鼓声,仿佛在数数,同时一个无法忍受的念头在睡意蒙眬中潜入你的脑海:明天、后天,乃至一连多少年都是如此啊,直至自由的一天为止。你在想,这自由究竟何时才能到来呢,自由在哪里啊?然而该清醒了;平日的奔波劳碌就要开始……人们穿上衣服,匆忙地赶去上工。诚然,中午还可以睡上一个钟头。 关于督察的传说是真的。传闻日益得到证实,最后,所有的人都已确知,彼得堡的一位重要的将军要来视察整个西伯利亚,他已经来了,已经到了托博尔斯克。每天都有新闻传到监狱里来,也有来自城里的消息:城里人都惊恐不安、忙忙碌碌,想展示好的一面。都说高层领导在筹办招待会、舞会和庆祝活动。囚犯们成群地倾巢而出,修整城堡的街道,铲平坑坑洼洼的地方,粉刷围墙和立柱,抹上灰泥,涂上油漆,总之,想要在顷刻间整顿就绪,展现良好的市容。我们的人都很了解这种情况,彼此之间越来越热烈而激昂地纷纷议论。他们的异想天开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甚至准备请愿,如果将军问起供给情况的话。却又互相争论、怒骂。少校教官很激动。更频繁地到监狱里来,更频繁地厉声叫骂,更频繁地申斥犯人,更频繁地把人抓进警卫室,并对整洁和仪表严加监督。说来也巧,这时监狱里发生了一个偶然事件,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件事一点也没有惹恼少校,恰恰相反,甚至使他感到高兴。一名囚犯在争斗中用锥子捅了另一名囚犯的胸部,几乎就在心脏下面。 行凶的罪犯名叫洛莫夫;受伤的我们都叫他加夫里尔卡;他是一个积习难改的流浪汉。我不记得他有没有别的名字;我们总是叫他加夫里尔卡。 洛莫夫是K县某地的一个富裕的农民。洛莫夫一家是个大家庭:老父亲、三个儿子和他们的一个亲叔叔。他们都是富有的庄稼汉。全省到处都说,他们拥有三十万现金的资产。他们耕地、制革、做生意,但更多的是干着放高利贷、窝藏流浪汉和赃物等肮脏的勾当。半个县的农民都欠他们的债,受他们的压榨。他们是以聪明狡诈而出名的庄稼汉,可是后来却骄傲起来了,尤其是在那一带的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开始顺路在他家暂住之后,因为他与老头子有了私交,而且欣赏他的机敏和善于钻营。他们忽然觉得,再也没有人能管他们了,于是越来越敢于冒险从事各种非法活动。人们怨声载道;人人都希望他们下地狱;可是他们的鼻子却翘得越来越高,县警察局长、陪审员在他们眼里已经一文不值了。最后,他们栽了跟头,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然而不是因为干了坏事,不是因为自己的秘密罪行,而是受了冤枉。他们在大约离村十俄里的地方有一个大农庄和西伯利亚所谓的开垦地。有一天,在临近秋天的时候,他们的长期被奴役的六名雇工吉尔吉斯人住在那里。一夜之间这些吉尔吉斯雇工全都惨遭杀害。于是立案侦查。案子拖了很久。在侦查中揭露了大量其他恶行。洛莫夫一家被控杀死自己的雇工。他们自己讲了经过,整个监狱也都知道了:他们涉嫌欠下雇工们大量债务,尽管他们拥有巨额财产,却又吝啬又贪婪,为了不偿还债务,竟杀了那些吉尔吉斯人。在侦查和审判的过程中,他们的财产全都化为乌有。老头子死了。几个儿子被流放。一个儿子和他的叔叔在我们这里被判处十二年苦役。这是为什么呢?他们在吉尔吉斯人被杀这个案子里是完全无辜的啊。后来有名的骗子和流浪汉加夫里尔卡,一个快活而勇敢的小伙子,自己就在监狱里公开承认,他对这起命案负有完全的罪责。不过,我没有听说,他是否曾亲自招供,但监狱里人人都毫不怀疑,几个吉尔吉斯人未能逃过他的毒手。加夫里尔卡还是在流浪期间就和洛莫夫一家打过交道。他作为逃兵和流浪汉入狱短期服刑。他和另外三个流浪汉一起杀害了那些吉尔吉斯人;他们想在农庄里大发横财,放手抢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