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斗酒十千恣欢谑 相见礼毕,阿平并不跟人推让,径自盘膝坐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主菜才开始奉上。只见山珍海味,世间异物,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侍女们一律宫妆打扮,进退亦按宫中的礼度。 客人们面前的餐具非玉非瓷,而是成套匹配的琉璃杯盘。其时只有西域出产琉璃,琉璃器皿由商人的马队,经过万里黄沙的丝绸之路运到中原后,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武帝时御赐王公大臣,往往只是一对小小的琉璃碗,便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殊荣。可在骁骑将军府中,一个随便的家宴,就要用数以百计的琉璃器物铺陈。 虎儿望着自己面前的十几碟菜肴和八百里驳的心肝,在心里悄悄皱起了眉头。生病的人忌食荤腥,而他从来小病、大病不断,几乎天天都在忌口,因此变得非常挑食,只爱吃蔬菜,对于动物的脏器,向来碰都不碰。他本来在羊车上呆了几个时辰,已是又饥又乏,可是一看到眼前的鱼肉,闻着牛心淡淡的腥味,反而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于是他安静地坐着。借着每一次端起茶杯的机会,抬起眼睛,默默打量身边的人们,入神地听他们的谈话,却从不接口。即便有人问他话,他也都做恭敬、简短的回答——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更喜欢倾听观察。 他注意到,尚书王夷甫进食的姿态很优雅,他拿筷子、端杯子的时候,同擎着拂尘时一样,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风度。父亲常说,从一个人吃饭的样子,最容易看出他骨子里的教养。那么这个琅琊王夷甫,无疑是个优雅到了骨子里头去的人。 可是坐在王夷甫身边的阿平却很不同——阿平时而一手支颐,一双晶亮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每个人的脸;时而又往身后的锦缛上一靠,望着杯子里的酒,旁若无人地出神半天。这少年仿佛天生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魅力既不是文雅,也不是英武,既不是深沉,也不是活泼——它不落成规,因此难以形容,却生动真切,叫人过目难忘——如同他看人的眼睛、如同他握剑的手指一样。 从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香气弥漫了厅堂。一小汪一小汪的琥珀,映射着琉璃的光华,在客人们带着白玉、墨玉戒指的手指间跳荡。虎儿强迫自己吃完了八百里驳的心肝。他知道这道菜无论如何不能剩下,胃里却忍不住一阵阵地恶心。身边不断地有人向他劝酒,他借着酒强压下了那股腥味,这才渐渐地好受了一点儿。众人的话题大部分围绕着庄子与玄学,席间不乏妙语连珠,出口成章之辈。 虎儿正听得津津有味,忽见坐在角落里的孙秀走过来向他躬身笑道:“卫公子家学渊源,不知对庄老之说可也感兴趣?” 虎儿站了起来,微笑还礼道:“除了《礼记》、《诗经》之外,别的书还不曾读过。” 孙秀忙赔笑道:“是是是,卫府世代书香,一门皆是鸿儒,令尊注解的《礼记》,小人也曾拜读过的。其实,名教与儒学的义理可说是异曲同工——”说着他眼望虎儿身边的阿平,笑问道:“王公子,你说呢?” 阿平用眼角扫了他一眼,懒懒地转过头去,拨弄着身后一个歌姬怀中的琵琶弦,手指碰着她的手指,嘴唇几乎挨到了她的耳垂,轻声道:“你的琵琶弹得真好,这只曲子叫什么名字?” “檀郎误。”那歌姬一面吃吃而笑,一面低头答道。 虎儿就坐在旁边,不觉面红耳赤。而孙秀立在两人面前,讪讪地端着酒杯,说话也不是,走开也不是,更是尴尬无比。 就在这时,本在同武子说话的王夷甫回过头来,微笑道:“圣人以儒学济世,以名教养身,二者殊途同归,孙先生所言颇有见地。”听了这话,孙秀方觉脸上有了光彩,又同王夷甫聊了两句,这才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 大厅里觥筹交错,麈尾飞扬,琵琶声、筝瑟声相映成趣,人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谈话的内容也渐渐地无拘无束起来。 东海王门下的幕府董潜向孙秀笑道:“我当年曾亲见过潘安夹着弓箭,在京洛游玩的情景。那路上的妙龄女子,一时间都忘了回避,一个个用红绡裹着杏子粒、樱桃颗儿往他的车里扔,只为引得他回头一顾——‘檀奴’本是安仁的小字,可从那以后,普天之下的女子呼唤情人,都‘檀郎’、‘檀郎’地叫个不休——这位潘安仁也算是开了一代风气之先了。” 说到这里,他抿了一口酒,又转头对武子笑着说:“几十年来,在下一直以为,普天之大,只有骁骑将军与王尚书可与潘安仁匹敌。谁知今日所见,触目尽是琳琅珠玉,尤其叔宝与阿平两个,风姿才貌,似乎还在当年的檀郎之上。” 身边的几个幕僚纷纷附和起来,武子看了他们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潘安仁的风仪、文采胜过在下远已。董先生不必谬赞。” 董潜还有一车的恭维话等着要送给武子和他的小外甥,正想接着说下去,忽听王武子又淡淡地道: “可若论起齐家治国之能么,今日在座的,除了阿虎年纪尚小以外,随便找出一位,只怕都在檀郎之上。” 其实潘安年轻时为武子排挤,不受先帝重用, 如今先帝驾崩,他与石崇为友,结交贾皇后的侄子,依附于贾后,同骁骑将军分属两党。董潜跟着东海王在江夏一带为官,很少入京,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种种过 结。他愣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发觉,原来自己刚才把卫家的公子比作檀郎,竟是冒犯了武子,这马屁正正地拍到了马腿上,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董潜犹在那里自怨自艾,他身旁的孙秀却反应极快,早已笑着对他道:“董先生,潘安一代风流才子,可是品性么,只怕却不怎么样。嘿嘿,若非因为侍奉皇后,他又怎能有今日的飞黄腾达呢?” 他说到“侍奉”二字时,故意拖长了语调。一瞬间,在座的所有的人,都听出了这两个字中包含的轻薄猥亵之意。 武子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在场的宾客皆非贾氏一党,此时大多已有了三分酒意,一听这话,不由得眼中放光,交头接耳,暧昧地偷笑了起来。 忽然,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凭空而起,打破了周遭一片低低的语笑声,只听那声音慷慨歌道: “帏屏无仿佛,翰默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叮”地一声,是玉簪打在琉璃酒杯上的声音。吟哦随着节奏,又起一阕: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众人一齐愕然抬头,见阿平一只手里拿着头上的发簪,正旁若无人地敲打着桌上的酒杯,眼中醉意淋漓,嘴角还带着微笑。许多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虎儿却知道这些话皆出自潘安所做的《悼亡诗》。他心中一凛,已猜到阿平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阿平吟罢,摆弄着手里的杯子,自言自语地道:“潘安飞黄腾达也罢,掷果盈车也好,对结发妻子杨氏,却始终恩爱如初。杨氏去世,至今已有十几年了,他写下了三首《悼亡诗》,从此不复再娶。” 他说到这里,忽然抬起眼睛,斜睨着孙秀,目光如手中的琉璃杯一般剔透凌厉,冷冷地道:“潘安仁文采旷世,风骨奇高。他为政如何,我不敢妄评,不过要说侍奉皇后云云——孙先生,大丈夫处世,各为其主。造这样下作的谣言,不觉得焚琴煮鹤,有辱斯文么?” 大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众人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孙秀,只见孙秀的一张俊脸,已经涨成了猪肝的颜色,忽而又变得惨白,但他却真能隐忍,竟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舍弟年纪小,张狂无礼,让先生见笑了。”王夷甫就在这时长身而起,向着孙秀深深一揖,说着转过身来看着弟弟,正色道:“阿平,潘安仁的三首《悼亡诗》固然才情高远。然则孔夫子也曾说,‘不以言举人’。这世上文不如其人者,比比皆是。你一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夷甫,”武子笑嘻嘻地道,“我倒是喜欢阿平任侠的样子。” 随着他的这句话,歌姬的琵琶声又渐渐地响起来了,人们的说笑声也渐渐地大了,冲淡了些方才紧张的气氛。 王夷甫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麈尾,转过身笑着向孙子荆道:“孙太守,久闻您的琴艺出神入化,不知在下今日可有幸听一曲天音?” 冯诩太守孙子荆哈哈一笑,也不推辞,回头对自己带来的书童道:“去把我的琴取来。” 孙子荆的琴被呈上来时,武子早已挥手屏退了屋内的一众歌姬。虎儿本就坐得离他近,此时目光集中在他手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抚琴。孙子荆的手法大开大阖,颠倒错落,跟悠游散人所教的很不一样,却自成一格。他的身材矮胖,坐下来时颇显臃肿,弹琴时弯腰弓背,摇头晃脑,自己却浑然不觉,一脸的陶醉。 虎儿看着他的样子,不觉莞尔而笑。他想起了悠游散人褒衣博带,在皎皎的月光下,在漠漠的秋阴里抚琴的身影。先生弹琴时也很少正襟危坐,可是他的身姿挺拔,风仪绰然,全不似眼前的这位太守,滑稽而又可亲。 只见孙子荆边谈边唱:“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唯酒是务,焉知其余?”他本已有了三分醉意,此时更是脱略行迹,吟啸挥洒,如入无人之境。 “这可是刘伯伦所做的《酒德颂》?”一个宾客问道。 “不错。”孙子荆抚着胡须,满脸神采飞扬,“哈哈,竹林七贤里,只有刘伯伦不服药。我为伯伦一声长叹!酒德再好,却也比不上寒食散的妙处。怎么就没有人写篇《寒食颂》呢?” 武子笑道:“子荆,我就知道你熬不住了。”说罢他拍了拍手,早有一位红衣的美人款款而入,手中端着一只小小的锦盒。 “这是东海王上次进京时所赠的寒食散,请诸位尝尝。” 只见那捧着锦盒的美人依次来到每一个座位前,锦盒中盛着一粒粒小小的红色药丸,每一位客人都伸手入盒,取了一粒出来。锦盒被送到虎儿面前的时候,他犹豫着没有伸手。 “第一次?”孙子荆冲他眨眨眼睛笑道。 一瞬间,虎儿不用看,都能感到周遭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的脸上。那些目光热辣辣地有如火灼,令他坐立不安,他很想说一句风趣的话替自己解围,但越是这么想,脑子里越是紧张得一片空白。最后他只是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委屈与沮丧来。 “《论语集解》是谁著写的,小公子,你知道么?”孙子荆忽然笑问道。 “何平叔。” 孙子荆一听这话,转头惊讶地笑道:“武子,你这个外甥谦虚得紧。何平叔以《庄子》注《论语》,没想到连这样的奇书,令甥都已读过,可是方才别人问他可曾读过老庄,他还说不呢。”说着他回头又看着虎儿,微笑道: “何平叔不光是玄学的开山鼻祖,他还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何郎曾经如此推崇的东西,小公子,你就不想尝尝?”
第十五章 寒食散
虎儿自然听说过五石散,抑或是寒食散。在何晏的许多著述里,寒食散被一次次地提及;他抄过何晏、索靖的碑帖,里面有些地方便赫然写着寒食的妙处。可是家人曾告诫道,寒食散乱性,因此未加冠的孩子是不许碰这种药的。因为家人绝口不提,他竟不知道这药在外面其实多么流行,也万万没有想到,在今天的宴会上,寒食散竟会被呈送到自己的眼前来。 虎儿觉得自己被逼到了墙角:究竟尝不尝寒食散,所有的人,包括舅舅,都在等着他当场做一个抉择。他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不知道该怎么周旋应付,下意识地咬着嘴唇,一双眼睛求救似地朝王武子望去。 王武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孙太守说得没错。寒食散性热,本是治伤寒的奇药。体弱的人,吃一点儿进补是有利无害的。再说,”他眨了眨眼睛,“我也保证不会让你母亲知道。”说着便从锦盒中拿出一粒药丸,用小金刀切去一半,放到了虎儿的手里。 虎儿只得接了,学着众人的样子,把药丸含在嘴里,喝了一口温热的药酒。 那粒红色的小丸子,一接触到舌头,立刻散发出奇苦无比的滋味儿,让他一下子想起从小到大吃过的最苦的草药——都还不如眼下的这粒苦。这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味道,苦里带着奇怪的涩味儿,迅速地麻木了舌 头,而涩味一旦被吞咽下去,又立刻变作了火辣辣的疼痛,刀子似地切割着喉咙,一路直烧进胃里。 虎儿只觉得咽喉里难受之极,想喝点茶水解渴,面前却只有那杯热酒。他端起来正欲饮,忽然一只手伸出, 将他的酒杯轻轻按住;只见身边的阿平笑道:“这酒是一会儿发冷的时候喝的,现在可千万别碰它。” 过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虎儿开始感到了变化。只是这变化跟阿平说得恰恰相反——他并没有发冷,却渐渐地发起热来。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以为自己的伤寒忽然发作了,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考虑着是该现在告退呢,还是撑到最后再走。可是渐渐地,身体里的燥热变得越来越难捱,并且除了燥热之外,又多了另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首先感到了自己衣领的异样。丝绸的领口本 来极细,此时却麻麻地磨在脖子上,仿佛有人站在身后,对着他的脖子呵气似的,让他浑身一阵战栗。紧接着是袖口之于手腕、木屐之于脚趾……凡是肌肤接触衣饰的地方,都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燥热。再后来,这燥热竟变成了一下下酥麻而又尖锐的刺痛。 刺痛的感觉好似一阵阵摆脱不掉的、难以忍受的折磨,却又好似一波波久经压抑、蠢蠢欲动的快乐。 身边的人们还在高声谈话,可是那声音却离他越来越远了。他像是浮在那些声音上面,悠悠地俯视着厅堂里的一切。 一切都变了样子。 就像是潮湿的清晨,坐在山涧边看树林——树木还跟以前一样,然而被溪水里弥散开来的晨雾这么罩着,即刻变得神秘而又清新;又像是有风的傍晚,坐在檐下看风铃——风铃还依旧是原来的几片铁皮,如今在夕阳里飘荡叮当,却自有一番天涯海角的凄凉。 原先那些喋喋不休的陌生人,现在却变得安静而又有趣了。漂浮在上面往下看,面前俨然是一副会动的行乐图——名士佳人,仙乐美酒,人们身在其中,醉意溶溶,陶然相忘。 身边响起了清脆的琵琶声。虎儿第一次发现,琵琶的声音原来是湿的。 琵琶弦是溪流间伫立着的圆石,湿湿地带着苔藓。弦音流过琴弦,仿佛山泉流过苔石一般。一双纤纤素手撩拨着泉水,时不时溅起一粒粒水珠,打在他的脸上。脸上的皮肤正忍受着灼热,这些水珠却是清凉的,让人好不渴望。 湿漉漉的声音又像墨迹,一笔笔淋漓飘洒,如流风徊雪,如凤舞龙翔。眼前这美丽的女孩子正用轮指弹弄她的琵琶,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些奇妙的字,从她的手指间流泻出来,飘到空中,像篆烟一样散去,或是飘进酒杯里,悠悠地沉落杯底。 那雪白的手指,就这样撩拨着泉水,挥霍着墨迹,指尖上还染着凤仙花的汁子,这是青凤的手指。 空气都是湿湿的,宛若山海经的故事里,符惕山上的云雨。青凤嘴里说着符惕山、三清鸟,脑袋渐渐枕在了他肩膀上。他本来快要睡着了,这一下忽然醒了,却决定眯起眼睛,继续装睡。 他看见,她的湿指甲蹭上了自己的白衣服。一点点晶亮的嫣红,晕开来,像古诗里怀人的女子蘸着胭脂的眼泪,那么安静,那么娇艳。他痴痴地望着膝盖上青凤的手,一动也不愿动,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好热!” 一声大嗓门的抱怨,把虎儿猛地惊醒。他恍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坐得离那个弹琵琶的歌姬很近,脸几乎挨上了她的发丝,她鬓间插着的那朵雏菊,在鼻子底下散发出阵阵幽长的清香。 虎儿尴尬地往后挪了挪,却忽然惊觉自己的长袍是敞开的,一排扣子不知何时已解开了大半,一动之下,整件袍子都滑落在地板上,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亵衣,衣带松松地垂在脚边。 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慌忙去捡地上的袍子,却不提防胳膊肘狠狠地撞在小茶几上,上面的琉璃杯盏发出一阵清脆的大响。此时此刻,他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羞窘已极之下,又涌上一阵前所未有的燥热,禁不住浑身都颤抖起来。 幸好就在这时,孙子荆又大声说了一句:“这次的散是真好,这么快就发了,我热得已经有点儿受不了了。” 满屋的人都在说笑附和,虎儿抬眼望去,见他们一个个宽衣解带,袒胸露怀,脱了木屐,赤足扇着扇子,毫无顾忌。孙子荆更是放浪形骸,敞着衣服忽然站了起来,向武子大声嚷嚷道:“又热又闷,这琵琶的声音呱噪死了!” 武子斜靠着锦缛,向歌姬们挥了根手指,懒懒地道:“你们都下去吧。” 他眼望着众女退去,又回头向孙子荆道:“你既赶走了弹琵琶的,就该亲自为咱们献艺了。” “又要我弹琴?”孙子荆问。 “谁稀罕那嗡嗡之声,有如苍蝇!”武子一只手拉着孙子荆的袖子,一只手指着他笑道:“我要听你最拿手的那样。” 就在这时,侍女们送上了茶水。虎儿伸手接过杯子,心里一阵欣慰——还好,是凉的。他端起来正要喝,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嘶鸣。猝不及防地,他还以为是哪个家仆竟然把驴车牵到了院子里。虎儿惊诧地抬眼去看,却只见孙子荆昂首挺胸地站在厅堂正中,又学了一声驴鸣。 那声音真是惟妙惟肖,若有一头驴在场,保不准也会将他误认为自己的同类。虎儿知道这时候笑未免太不礼貌,孙太守是舅舅的好友,又一把年纪了,当众表演绝活……他勉强低下头去,假装喝水,牙齿却一下下磕着杯沿——要忍住笑声谈何容易。 忽听“扑”地一声,原来是阿平把嘴里的茶水全喷出来了,溅了一地,随即他整个人伏在桌上,一面咳嗽,一面笑得直抽。满堂的宾客本来都在强自忍耐,被他这么一勾,再也忍不住了,一齐爆发出了大笑声。 孙子荆面对着满座的哄堂大笑,却丝毫不以为忤。他得意地挥舞着袍袖,捧腹开怀,笑得还比别人都响,一面施施然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众音皆出自然。”只见他摇着蒲扇,眉飞色舞地道,“凭什么只有琴箫琵琶备受欢迎,驴鸣就不能登大雅之堂呢?” “《齐物》里说自然之声无外乎三种:人籁、地籁和天籁,”阿平犹自笑得发抖,捂着肚子道,“我今天才知道,庄子的话有时也不全对。他还漏了最精彩的一籁——驴籁。” 一语未竟,又引来一阵哄笑。“胡闹。”身边的王夷甫叱道。 随着驴鸣的一番精彩表演,一阵欢笑之后,虎儿觉得身上的药性仿佛渐渐退去了,那股燥热也没了踪影。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门外珠帘半卷,凉风夹带着菊花的气息,一丝丝吹上宴席间,吹落酒杯里。王武子对一个侍女笑道:“把这些药酒拿下去热热吧,时候快到了。” 于是侍女们走上来,一一收走了桌上的药酒。她们打起帘子出门的时候,一阵秋风趁机钻了进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气候好像骤然变了,风也不似刚才的凉爽,而是冷冰冰地有如针刺。虎儿从头到脚都泛起了寒意。 谁知那最后一个侍女临走的时候,非但没有放下帘子,反而把里外两层帘幕都卷得高高的,又移走了屋子那一头的一架大云母屏风。一时间,阵阵穿堂风让人避无可避。 虎儿开始觉得冷了。越来越冷,抵受不住的冷,从里而外地散发出来,像一把钝刃的刀子,割着人的五脏六腑,生痛。他本来坐在靠近屏风的一头,此刻没有了遮挡,每一阵风过,都冷入骨髓。人说“饥寒交迫”,原来是真的。在这么冷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饿,想起刚刚满桌的鱼肉,不禁很后悔。此刻只要是热的东西,无伦是什么,他都是愿意吃的。 忽然又上菜了。虎儿正求之不得,可是到了面前一看,一碟碟菜肴,竟然都是冰冷的。还有一大壶菊花茶,竟然也是冰镇过的。他才吃了一点儿,就无奈地放下了筷子,只觉得整个人都冷得麻木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恍惚听见轻微的“咯咯”声,原来竟是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虎儿再也忍不住了,跪坐起来向武子道:“舅舅。” 这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本来想好了一通彬彬有礼的话,告辞回家。可是此刻每说一个字,身上的暖气就仿佛被抽走了一点,脑子里也渐渐地一片麻木。 王武子没听到他的声音,却恰好转过头来,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拍了拍他问道:“觉得冷,是不是?” 虎儿点了点头,浑身战栗,已经说不出话来。 “散发了。”王武子轻声笑道,“这时候千万不能挨热的东西——除了热酒以外,其他一律要用凉。要多吃冷菜、喝冷茶、敞开衣襟,让这股热毒发散出来——寒食散,寒食散,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虎儿看了看身边的人,似乎眉目间都有痛苦之色,却都吃着冷菜,大口喝着凉茶。他硬着头皮,也端起茶水喝了两口,忽然觉得肠胃里一阵绞痛。 王武子却在这时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的袍子脱了下来,交到身边一名侍女的手上。虎儿不自禁地全身一颤,抱着膝盖向墙角缩去。武子见状安慰道:“别怕。散发不好,须臾便有性命之忧。此时冷一点是好事。一会儿我让他们把热酒送上来。” 虎儿不知道他说的一会儿是多久,只觉得时间 从来没有这么慢过。似乎穿着单衣迷失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寒冷孤独。他一个人在风雪中踯躅良久,家中那扇朱漆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他推开门,却看见到处 飘扬着白绫,人人穿着孝服。冤死的魂魄随风飞舞,绕着每一根柱子,绕着每一棵树。 他盼着自己能昏过去。或者就死了罢,跟这份折磨相比,似乎也是上策。可那自内而外的寒冷越是刺骨,神志反而越是清醒。疼痛一丝丝沁入骨髓,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了。他唯有睁大了眼睛,默默无声地忍耐着。然而眼前那一片可怕的白色,渐渐扩散开来,占据了他的整个头脑,周遭的一切,都渐渐隐在了白雾之中。 忽然觉得脖子被人抬了起来,紧接着一杯温热的烈酒灌进了喉咙里。随着酒的热气,白雾慢慢地变淡了,最后终于消散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卫恒的清秀的脸。他心里一酸,眼泪扑漱漱地滚了下来,拉着眼前人的衣服叫道:“父亲”。 王武子愕然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把他轻轻扶起来,放在自己身边的锦垫上,又倒了一大杯药酒,一点点喂他喝下去。 “他……他,”孙子荆指着虎儿,朝武子一个劲儿地结巴,好一会儿才理顺了舌头,说了一句半通不通的话:“他好像不怎么好。” “若是让我妹妹看见阿虎这样子,只怕要找我拼命了。”武子苦笑着,转身招来一个侍卫。“你去告诉夫人,天色晚了,我留下小公子在这里过夜,明日用过午饭再回去。” 虎儿迷迷糊糊地,一阵燥热,一阵苦寒,身体在这两级间徘徊了不知多少遍。他听见了呜呜咽咽的哭声,一个激灵惊醒了——还好,不是自己的声音。他松了口气,转头一看,真有人在哭——竟然是董潜在哭。 不知道这五十来岁的老幕府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像个小姑娘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个不住。 然而最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觉得奇怪。身边有人在跟着哭,有人在叹气,也有人在笑,那笑声却比哭还要难听。 他努力地想,自己究竟在哪里,这些人又是怎么认识的,却总也想不起来。忽然觉得身体被凌空抱了起来,他能感到身下那人的步伐。那人每走一步,他就听到自己的脑子在头颅里一晃,撞在耳朵上,“轰”地一声,眼前紧跟着就是一片金星乱舞。 快走出门的时候,虎儿看见了阿平。阿平的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靠在桌上,拍打着桌面,口中轻声哼着一首乐府歌儿。他的嗓音清亮,每一句后面都拖着个长长的、悲伤的尾音,一直传出去老远。 虎儿都能看见院子里的树木了,耳边还响着他的歌声: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小船芝麻曰】:五石散,最先据说是名医张仲景研制的一种主治伤寒的散剂。性热,发汗,属于活血化瘀类的东东。在五石散里加别的药物,应该是始于一个风流名士—— 魏晋时有名的美男子,曹操的女婿、干儿子,外兼玄学的开山鼻祖,何晏何平叔。据说这哥们儿的皮肤白到让人怀疑他擦了粉的地步,于是皇上有一次故意在大夏天赐他一碗热汤面,命他当场吃掉。何晏吃完后自然满头是汗,用袖子擦抹,而“肤色益白”。皇帝因此很郁闷地证实了,他没有擦粉,真的是个天然帅哥…… 就是这个风流才子,敷粉何郎,因为小时候体弱多病,经常吃五石散,渐渐地上瘾了。他人很聪明,于中医、玄学都精通,经过潜心研究,在五石散中加入了新的成 分——让他自己“神情气爽”的成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制幻剂和催情剂。五石散里到底用了什么的药物,能产生这样强的制幻和催情效果,直到今天还是一个迷。 我们只知道,这种散剂里含大量的硫磺,吃多了让人皮肤变薄,显得更加水灵。据说那爱惜自己容貌的何郎,当年就是这么驻颜的。一时间名士贵族,竞相效仿,上流社会吃五石散,就像今天的小朋友嚼口香糖一样。 而五石散吃后的症状,已经有很多人专门研究过了。鲁迅在他有名的讲演稿《论魏晋风流和药与酒的关系》一文里,对这些症状有详尽的描述。偶不是学医的,不知 道为什么会有这样骤冷骤热,类似打摆子的症状,也无法理解为啥冷的时候只能喝热酒,别的东西一律要冷,外加还要洗冷水澡、大量进食、散步(那时候人叫做 “行散”)。魏晋风流跟五石散有着分不开的关系,从衣着、到言行、到文学创作,无一不受五石散的影响。 服用五石散的名士,不胜枚举,包括嵇康。死在五石散上的名士,也不胜枚举,包括何郎本人。到了东晋,五石散越来越贵,贵到许多小贵族,都买不起它了。于是 常常有人走着走着昏倒在路边,假装“散发了”——其情形类似于米国现在许多的孩子,付着120%的驴打滚儿利息,分期贷款买bmw,明明回家穷得只能吃泡 面,也要在路上风光一把。:) Anyway,我自己从来没磕过药,不过常读读我偶像John lennon他们磕过LSD、大麻后写的歌儿和感想,揣测半天,写出了这一章。附上John Lennon写的那首曾一度被BBS禁播的著名歌谣: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L,S,D——虽然他自己总不承认是写LSD的,到死都坚持说是看了他小儿子的一幅画产生的灵感) Picture yourself in a boat on a river, 想象你坐在船头顺流而下, With tangerine trees and marmalade skies 两岸是橘树,头顶是果冻的天空。 Somebody calls you, you answer quite slowly, 有个声音在喊你,你缓缓地答应 A girl with kaleidoscope eyes. 一个女孩儿,她长着双万花筒的眼睛。 Cellophane flowers of yellow and green, 透明的花儿黄绿交错, Towering over your head. 开在你的头顶上空。 Look for the girl with the sun in her eyes, 你要找寻那眼里有太阳的女孩儿, And she’s gone. 她却早没了影踪。 Follow her down to a bridge by a fountain 跟她来到喷泉边的小桥上, Where rocking horse people eat marshmallow pies, 有人骑着木马,吃着棉花糖。 Everyone smiles as you drift past the flowers, 你漂过花丛时大家都对你微笑, That grow so incredibly high. 那些花儿啊,长得老高。 Newspaper taxis appear on the shore, 送报纸的出租车来到岸边, Waiting to take you away. 等着把你接走。 Climb in the back with your head in the clouds, 身子钻进后座,头已到了云间。 And you’re gone. 你就这样离开了地球。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带着钻石的露西在天上,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带着钻石的露西在天上,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带着钻石的露西在天上, Ah... Ah... 啊,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带着钻石的露西在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