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宵禁 “妙哉妙哉!”孙子荆先拍着船舷笑道,“咱们身在洛水之上,怎么能不说宓妃呢?”他抚着胡子眯着眼睛,端起身前的酒杯慢慢啜饮着,半晌接道:“不过,‘千载悠悠,一掬惆怅’——阿璪这句话仿佛是在说人间的甄妃,而不是洛水上的宓妃了。” “帝王家事,多有附会,做不得准的。”卫璪笑了笑道,“我不过想到曹子建的《洛神赋》,一时兴起,随口胡诌的罢了。至于当年他和甄妃间的传闻,众说纷纭,扑朔迷离,谁又知道呢?” “《洛神赋》据说原名就叫《感甄赋》。”孙子荆靠在船头道,“‘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甄妃之于子建,正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及。子建对她的爱慕,也真可说是‘千载悠悠,一掬惆怅’了——这两人之间曾有情愫,我是宁可信其有的。” “我则宁可信其无。”阿平已经喝了不少酒,本来安安静静地躺在船尾,此时忽地接了一句。 他说着坐起身来,笑嘻嘻地道:“阿璪说得对:附会猎奇,人之常情。曹子建是不得志的才子,甄氏是失宠的佳人,在世人眼里,这俩人便是绝配了,于是平白无故地也要给他们编排些故事,好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兄弟二人同恋一女已是一大奇事,更奇的是,曹丕赐死了甄氏,事后竟又把她的玉枕送给弟弟——这杜撰如此荒诞不经,后世腐儒却言之凿凿,仿佛他们亲眼见过一般——其实无非是为了附会《洛神赋》罢了,真可谓用心良苦。” “你也没见过陈思王,你怎么知道他当年就不喜欢甄氏呢?”孙子荆反唇相讥。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阿平还没说话,虎儿在一边已笑着替他答了一句。 孙子荆一愣,欲待反驳,一时间又找不出一句妙语,被噎得只好干笑。回顾卫璪,却见他袖手旁观,一幅悠闲自得的模样,似乎并不打算加入这场口角。 阿平擎了玉杯在手,对着悠悠江水笑道:“洛神倘若有灵,我倒要邀她来咱们的席间喝一杯酒,顺便问问她,兄弟二人皆钟情于她,到底可有此事?”说着杯子一倾,一杯酒尽数倒进了江里。 “使不得哟。”孙子荆也有四五分醉了,指着阿平连连摇头,“宓妃岂是能随便酹祭的?你年纪小小,如此不敬鬼神,真是胡闹。” “这是什么说法?”虎儿好奇道。 “尝听人说,宓妃是溺死在洛河中的一位少女,死后嫁与河伯。然而河伯这个花花公子,爱乘莲叶舟漂蓬江海,宓妃独守空闺,难免不有‘浪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之叹。” “又来了。”阿平扑哧一笑,“子荆若两句话里不说香艳典故,他就憋得慌。这不,现在轮到宓妃河伯了。” 卫璪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孙子荆老羞成怒地道:“你们懂什么?《四方志怪录》里写道,三月三日春禊,这一天晚上若是月明之夜,宓妃便会在洛河上游荡。” 他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看三个少年面面相觑,似是没人听说过这本书,也没人听见过这种说法,不由得心里一阵小小的得意,悠然道:“传说宓妃空闺寂寞,便专在洛水上观望过往船只。春禊这一天有许多年轻人出门游玩,她选中了的,便会以水中的月色相惑,引他们溺水而亡。” 一阵风来,他们的小舟像是驶进了一个小漩涡里,忽然在江心晃荡不休,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船底。 孙子荆说宓妃的故事,本是为了恶作剧吓吓人而已,此时却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还兀自嘴硬,对阿平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夜里万籁俱寂,水天无际,他们的小船却像被什么牵扯着一样,船头偏转,开始打旋。船上的四人心里都有些发怵,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阿平忽然笑道:“怕是遇到潜流了。这江中心也许有个沙洲也未可知。何必吓人呢?” 说着他探出头去,向黑黢黢的江面上张望。就在这时,船身忽然猛地一晃,酒杯、酒壶滚落一地。阿平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本自坐得不稳,一晃之下,只听“扑通”一声,他的人已不见了。 船上的三人都骇得呆住了,孙子荆扑过去拍着船舷大叫:“阿平,阿平!”一回头,忽见卫璪和虎儿抱起船桨伸到了水面上,猛然醒悟,大声道:“抓着船桨,阿平!”然而黑沉沉的江面一片平静,没有半点声音,没有一丝动静。 落水的人大都会挣扎扑腾,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除非……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刚刚说的玩笑话,一时间毛骨悚然。欲待跳下去相救,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会水的,惶急之下团团乱转,却毫无办法。 忽然,小舟又是一阵晃动,这一回不比先前,震动之大,几欲翻覆。虎儿一个没站稳,重重地摔了一跤,卫璪更是险些掉下水去。更恐怖的是,刚刚的这一阵翻腾,已经有些江水没入了舟中。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孙子荆突然大叫了一声:“阿平!” 一阵咯咯的笑声响了起来。月光下,阿平在船侧露出了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一绺绺的湿发贴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却亮晶晶地,仿佛汇聚了一江星光。 “江里好凉快,你们不来试试?” 阿平嘻嘻笑着,抓着船舷又用力晃了晃。 “我的木屐湿了!”孙子荆恨恨道,“你干的好事!我好容易打好的蜡,要是泡坏了我跟你没完!还不快上来!” 阿平虽然会水,但爬上船时也不无狼狈。他从头到脚全都透湿,坐在船头,像只落汤鸡似的。“你可见到宓妃娘娘了?”孙子荆笑嘻嘻地望着他,恶毒地打趣道,“她有没有告诉你,曹子建的《洛神赋》到底是为谁而作的?” 阿平正在解湿透了的长袍,头也没抬地道:“见到了。宓妃本来想倾覆咱们的小船,收我们入她的水晶宫,常侍于裙下的。可惜子荆太老丑,她思量一回,只得作罢了。” 经过方才的一番惊险,乍听到这话,卫璪、虎儿和孙子荆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你的诗呢?”阿平一面从地上捡拾酒杯,一面转头向孙子荆笑道,“按签的顺序,该你了。” “我本来想好了两句的,被你这么一折腾,现在全忘了。”孙子荆讪讪地道,“阿虎有么?要不你先说。” “想不出来也无妨,”阿平笑笑,“子荆可以学一声驴鸣抵过。” “我的驴鸣可不是随便叫的。”孙子荆傲然道,“只有武子相请,我才会学一声。你以为是寻常想听就能听到的?——阿虎,快说你的吧。” 虎儿神色间忽有一丝忸怩,偏过头去看着远处连成一线的茫茫岸矶。半晌,轻声道: 纤纤素手,为我梳头, 寂寂幽窗,听君钗叩; 月照心思,半方疏牖, 风吹襟抱,一叶兰舟。 披星被酒,挽醉簪愁。 夜渐渐地深了,小船中也慢慢安静了下来。虎儿折腾了一天,疲乏涌了上来,加上先前喝的酒,不一会儿就困倦不支,倚在船舷上打盹儿;孙子荆已经彻底把自己灌醉了,四仰八叉地躺在船头,鼾声震天;阿平的兴致也有些低了——他的衣服湿透,被三月夜里的江风吹着,越来越冷,难免露出了瑟缩之态。 “你在想什么呢,阿璪?”他忽然问道。 船上唯有卫璪一人,抱膝望月,既不困倦,也没喝醉,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出神。听见阿平的问话,他回过头来笑了笑,伸手拿起了一只船桨。 “没什么,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卫璪淡淡地道。 一江春水,一棹东风,卫璪和阿平两人各持一桨。扁舟悠悠逆流而上,行得虽慢,通谷却已越来越近了。岸上三三两两的渔火,唤回了人世的温暖;而回望洛江,明月清风,江水亘古流淌,早已不见了他们来时的痕迹。人生于世,亦真亦幻,便一如这舟行江水、雁过长空的不留痕迹。 虎儿从船上走下来,忍不住微微地发抖。他的长袍本已浸湿了大半边,此刻刚刚睡醒,被野风一吹,不禁冷入骨髓。孙子荆跨上了马,刚走了两步,忽然又挣扎着滚了下来,踉踉跄跄地抢入荒草深处,大吐了半晌方止。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才终于整顿好行装,策马缓缓地往洛阳城里走去。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马蹄踏着清夜的月光,的的有声,孙子荆挥舞着金鞭唱着一支乐府古曲,长吁短叹。 阿平却忽然回过头来一笑:“子荆,你跑调儿啦。” 阿平和虎儿并肩而行。虎儿平常虽不爱说话,一开口却妙语连珠,再加上他本是小孩子心性,遇到了阿平这样的对手,言辞间不知不觉就有些逞才。阿平与他越说越投契,高谈阔论,无所顾忌。孙子荆刚刚吐过,不敢让马行快,卫璪陪着他走在后面。正说笑间,孙子荆忽然停了下来,低头望着地面。 “要不要我扶您下来?”卫璪问,他以为孙子荆又要吐了。 “我的木屐掉了一只。”孙子荆伸着脖子道。骑马穿木屐,恐怕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干。卫璪叹了口气,只得停下来陪他一同找,前面的阿平和虎儿却没有注意到,径自越行越远。 卫璪和孙子荆一路折回去,找了半日,终于在岸边的长草里找到了他的鞋子,于是策马沿原路追赶阿平和虎儿。走了一小会儿,忽见远处似有几只火把闪烁,再行一会儿,隐隐地看到两匹马被一圈人围在中间,马尾在黑夜里甩来甩去。 卫璪心叫了一声“糟糕”,顾不得孙子荆,自己先催马赶了过去。他知道,这多半是遇上巡夜的公差了。 他猜得没错,虎儿和阿平果然是被几个更夫拦住了。洛阳城在太平天子脚下,自魏后,已几十年来没有宵禁了。最近宵禁的规矩是辅国大将军孙秀定下的,但西城门外往往没有更夫巡夜。今夜特不凑巧,偏偏他们回城就遇上了。 几个更夫远远地挡住了虎儿和阿平的去路,却并没有立刻围上来。虎儿年纪幼小,然而“居移气、养移体”,他自有一股从容华贵的态度,也不下马,也不着慌。那些更夫都是在市井间摸爬滚打惯了的,看这少年的容止,只怕他是京城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因此颇有些犹豫。 可阿平却浑身湿透,衣袍都狼狈之极地贴在身上。一个年轻些的更夫终于走了上来,径直走到阿平的马前,斜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咧嘴笑道:“这位小哥从哪儿来?倒像刚打洛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让开。”阿平皱着眉头冷冷地丢下这两个字,执了鞭子在手,忽然指着那更夫笑道:“还有,你若再出言不逊,可别怪我不客气。” 那几个人看他如此气势,还真有些心虚,毕竟不知是何来头。但又见虎儿斯文瘦弱,衣着华贵鲜亮,阿平又年轻,两个少年深夜被困在这荒郊野外无人之处,正是一桩到了手的买卖——这些公差此时如苍蝇见血,怎舍得随便放过? 一个年老些的踌躇片刻,试探着道:“奉辅国大将军之令,亥时之后,卯时之前,过往行人即便要赶路,也必须投宿。两位公子是京城中人呢,还是外地来客?辅国大将军的新令,两位难道没有听说过么?” “我只听说过膘骑将军、骁骑将军,从没听说过什么辅国大将军。”阿平淡淡地道,说着看也不看地下的众人,纵马就要离开。 那先前跟他绊了两句嘴的更夫性子有些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听他说“从没听说过什么辅国将军”,又见他浑身是水的狼狈样子,心想此人连孙秀将军都不知道,哪里又能有什么天大的来头,想必是外地来京城的富商子弟罢了。想到这儿,再也忍不住越众而前,一把扯住阿平的马缰绳喝道:“犯了宵禁,按先律当杖责二十,孙将军新令,现在一概杖责四十。你敢拒捕么?还不快下来!” 突然“啪”地一声脆响,只见阿平手起鞭落,兜头一鞭子抽在那人脸上,那人帽子也被打落了,“哎哟”一声大叫,捂着头蹲在了地上。旁边十几个更夫立刻涌了过来,他却看也不看,提缰一抖,那骏马径往人丛中驰去。 众人慌忙避让不及,乱做一团,一面大叫道:“拦住他!”一面纷纷抽出了木棍、短刀。阿平冷笑一声,手里的马鞭当空扬起。就在这时,身后一匹快马飞也似地赶了上来,卫璪一伸手已按住了阿平的鞭子,另一只手牵住了他的缰绳。 公差们呼喝不休,顷刻间就举着火把将四人围在了中间。那挨了一鞭子的更夫更是满口秽骂,大叫道:“贼寇拒捕,全都拿下!”说着大步走到虎儿身边,伸手就要将他从马上揪下来。 “慢着!”孙子荆厉声喝道:“这帮狗仗人势的糊涂奴才!你可知道他是谁?今日若碰了他一下,只怕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再者,你可认得我么?” 他刚想说下去,卫璪急挥手止道:“孙先生,多说无益”,一面纵马过来挡在虎儿身前,向那年纪稍长的老者淡淡一揖道:“我们在京洛供职,因奉公文赶路,昨夜不得已出城,现有令牌在此。” 那年老的公差一听这话,犹豫了片刻,终于带上其他三个更夫,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卫璪取出牌子,却不急着递给他,在马上从容问道:“你们可是步兵校尉陈聪的部下?” 这几个公差正是隶属陈聪麾下,猛然间听他提名道姓地叫出自己的顶头上司,不由先自矮了一截,把方才那嚣张的气焰收拾了大半。年老的公差双手接过卫璪递来的令牌,看了一眼,的确是京中五品文职的牌令。立刻双手呈回给卫璪,陪笑道:“适才未见此令,多有冒犯,万望诸位公子恕罪!但不知公子在京中任何职?是否与我们陈校尉有旧?” 卫璪微微一笑道:“老人家何出此言?刚刚的误会因我们而起,在下心中好生过意不去。”说着已自怀中掏出了三百贯钱,随手递与那老者道:“叨扰了各位这么久,且拿去打些酒吧。” 那几个公差见他的谈吐举止,更兼出手如此阔绰,至此已深信这几位必是京中显贵的子弟无疑,想到适才的鲁莽,心里不由得一阵后怕。却见卫璪言笑谦谦,似乎并不愿深究此事,又得了这许多钱,欢喜不尽,谢过之后,一哄而散。 “阿璪真是心细。”孙子荆一面行,一面叹道,“原来你昨日说回去收拾,就是拿这个东西的。” 卫璪指着虎儿笑道,“这要多亏他提醒,否则我也不会记得带上这块牌子的。” “这些人是看人打卦的祖宗。阿平若没掉进河里,像只落汤鸡似的,料来他们也不敢造次。”孙子荆说着,又对卫璪叹了口气:“狗仗人势的东西,本该好好教训他们一下,反而却让你打赏了。” “这话倒没说错。”阿平秀眉一轩,回头道:“洛阳城中的盗贼每作一案,无伦大小都必先拿出七成来孝敬他们。是以他们专给做贼的放哨儿,给赶夜路的行人使绊儿。你若是外地人,身上带着几个钱,栽在强盗手里,或许还能捡条性命,不过破财消灾罢了;要是栽在他们手里,他们能让你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冤死狱中,绝无再见天日的道理。” 虎儿听得不由打了个寒战,回头看了卫璪一眼。 “这帮人里随便挑出一个问斩,那都是死有余辜,这话一点不错。”卫璪淡淡地道:“不过陈聪既是孙秀的门客,若为这种事授人以柄,也未免太不值当了。你说呢?” 四人行至新亭口,孙子荆和阿平正好同路,卫璪和虎儿与之作别,缓缓向家中而去。 头顶月明星稀,脚下是一片圆石的甬道。两人不一会儿来到东集外面。东集是洛阳城中最大的集市,每天清晨,这里人来人往,鳞次栉比,贩夫走卒把集市口挤得水泄不通,吆喝声、叫骂声不绝于耳。然而现在,只有马蹄踏在冷清的石子路上,发出动听的韵律;月光从人家的屋瓦上滴落下来,流淌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此一时,彼一时。”虎儿坐在马上,松松地牵着缰绳,忽然自言自语地道。 卫璪回头向他一笑。他以为虎儿在说人世间的炎凉冷暖,却不知,弟弟想起的,是当年楚兴将他们带到这里看荣晦家人族诛的场面。 两人默默无声地朝前走去。东集再过去,便是赵王的相国府了。这里原本是愍怀太子生前的东宫,如今却被相国从皇宫中单分出来,做了自己的相府。门前一例气派,皆以宫中之度。虎儿和卫璪策马行来,快到相国府时,忽然一阵东风扑面而来,将依稀可辨的车马喧哗之声送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那阵风带来的,不只是喧哗的声音,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这气味是如此浓烈,一时间让人无法呼吸。恐惧立刻弥漫了黑夜的每一个角落,两匹马似也觉到了凶险,猛地停步不前。卫璪身下的那匹,竟仰天嘶鸣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不远处的相国府已被冲天的火光照亮。数以万计的箭矢飞石如流星般落下,在暗夜里直奔死亡而去,静静地,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残忍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