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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兮凤兮(12)

第十八章 序曲
  
  
  
  
  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初秋节气,寅时之末,卯时之初,正是一夜中最冷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虎儿和孙子荆都沉默着,各自思量着两个不同的人。孙子荆在想着嵇康,想着他的一言一笑,一诗一文,以及自己年少时纵横钩党、激扬清流的时光,而虎儿在想着悠游散人。
  
  孙子荆也许不会知道,虎儿对于这个久远的故事,竟有一种切身的感触。悠游散人的青衫、琴、那件白袍子、那首“贵盛难为工”的诗句,都紧连着他童年最深处的痛苦,紧连着他从刑场归来后,几乎夜夜都重蹈的噩梦。
  
  以孙子荆的目光看待嵇康,一代名士宁为玉碎,那是何其壮美;可是虎儿的目光却是身在其中的。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不见其壮美,因为他们感受得到切肤之痛。
  
  虎儿懂事之后,常常徘徊于庭中那株玉兰树下,思念那些死去的亲人。他望着枝叶间斑驳洒落的日影,时不时回想起五岁那天入宫受封时的情景:
  
  在朝堂之上的许多鞋子里,究竟有多少双鞋子的主人,手上沾着他一家人的鲜血?那年轻的清河王,是否当天也在其中?冗长的、慈祥的圣旨,便是出自那只曾批准处死他全家的右手?
  
  此刻,他眼望着那扇半开的窗子,不知不觉又在出神,孙子荆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说来也奇怪,”孙子荆微笑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起了嵇叔夜。昨夜乍一听你弹《广陵散》,我几乎以为你是悠游散人的后人。”
  
  他摸摸胡子,接着道:“还有一个阿平。阿平的身姿神情,有时候酷似嵇子——你看他昨日席间,平白无端地就把孙秀给得罪了,多么孩子气!”
  
  一提起孙秀,虎儿便有些好奇。他很想问问孙子荆,为什么舅舅对所有的客人都礼数周全,唯独对孙秀直呼其名,这孙秀究竟是什么人?他正在踌躇着怎么开口,孙子荆却已汲着鞋子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把纸窗关上,回来和衣倒在了虎儿身边的榻上,慢悠悠地又跟他说了两句闲话,不一会儿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卯时已过,外面的天色越来越亮。虎儿看看孙子荆睡得正香,只得从他身上爬过去,下床匆匆梳洗了一番,便来前厅拜见舅舅。武子见他眼眶深陷,面色憔悴至极,知道多半是拜自己昨天的五石散所赐,心下好生过意不去。用过早饭,虎儿便一再告辞回家。武子让他带上了张太医开的防伤寒的药,又赠以美玉细帛,遣了十数名侍从陪着,一路送了他回去。
  
  王夫人从没有让儿子在别人家留宿过,一夜寝食难安。虎儿刚一来到堂前,早被她一把搂在怀里。“我儿,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怎么像大病了一场?”王夫人心疼地道。
  
  “没事,只是昨天跟舅舅的一个客人聊天聊到深夜,因此没睡好罢了。”
  
  “谁许你呆在舅舅家不回来的?你一行了束发礼就翅膀硬了,家都可以不回?”王夫人作色嗔道。然而虎儿却并不怕母亲。他笑着垂下头,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王夫人望着他低眉垂眼的样子,又不忍心再多责备,絮絮地道:“聊什么一夜不睡?你还这么小,学人家清谈做什么?再说你身体这么弱,也没有那份精力去陪他们嚼舌头……”她一面说着,一面唤来细柳,让儿子快回去更衣休息。
  
  “乐先生来过么?”虎儿在回廊里问细柳。
  
  “乐先生昨日带着青凤来过一趟。”
  
  虎儿嗯了一声,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想了想道:“细柳,我现下不困,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哥哥。”
  
  书房里,卫璪一手托腮,一手执笔地伏在案上。小毛笔的笔尖在砚台里漫无目的地划着,一如它主人心不在焉的神情。
  
  卫璪听见门声,头也不抬地微笑道,“是不是在舅舅家被灌醉了,以致昨夜不能回来?”虎儿在他身边的榻上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却微微皱起了眉毛,转过头来凝视着虎儿,眼中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半晌忽然低声问:“说实话,你昨天是不是用五石散了?”
  
  虎儿吓了一跳,欲待抵赖,毕竟心虚,拉着他的袖子央求道:“你怎么知道的?!好哥哥,千万别告诉母亲……”
  
  卫璪笑着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接着写字,慢悠悠地道:“我若告诉母亲,你今天只怕就要好好尝尝家法的滋味儿了。”
  
  “你在写什么呢?”虎儿讪讪地凑过头来,赔笑道。
  
  只见卫璪的书案上,摊着张浆过的白帛。原来他并非在练字,而是在修一封信。虎儿瞟了一眼开头,不由得大吃一惊:映入他眼帘的赫然是三个字:“臣璪言”。
  
  卫璪仍旧低着头,仿佛在全神贯注地思索措辞,一面笑道:“你记性一向好,来,把《陈情表》背给我听听,我现在正用得上它呢。”
  
  虎儿却早已收拾起了方才的嬉皮笑脸,他放开了哥哥的袖子,沉默半晌,肃然道:“阿璪,你这是在给朝廷写信?”
  
  “这张只是草稿。”卫璪说着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也没有了先前的笑容,淡淡地道:“乐先生昨天来过了。”
  
  “我知道。”
  
  “乐先生带来一个消息:皇上欲召功臣之后内侍太子,新设了十二个东宫中舍人的职位。我的名字就忝列其中。”卫璪放下笔,侧头看着虎儿,“诏书从吏部下来,也不过就是这两天的功夫了。”
  
  他说着垂下眼睛,端详着自己写了一半儿的草稿。
  
  太子是谢贵妃生,今年刚满二十二岁,从前深得先帝宠爱。先帝喜欢唤他的小名,沙门;又亲自教他读书断字。自从先帝驾崩,太子的地位一落千丈,皇后与他不睦,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沙门”这个小名,本来是为了求佛家保佑,以防夭折而取的;然而现在看来,却有点宠辱难料、万事皆空的深意。
  
  “为什么忽然要加设这么多东宫舍人?”虎儿脱口问道。
  
  “圣意难测。”卫璪仍旧低着头。
  
  虎儿一伸手把白帛拿过,细读起来。只见数行工整的小楷,措辞凄婉,行文蕴籍:
  
  “臣璪白:臣少孤,寡母艰辛,躬亲哺育,幼弟病弱,绵疾缠身。末姓贱族,门衰祚薄,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而已。今母已年迈,弟犹未长成,亲榻之侧,侍汤药者唯臣矣……”
  
  虎儿心里越来越沉,缓缓放下信,半晌不语。
  
  “乐先生的意思和我一样,这封信写完了我想先给他过目。”卫璪低了头摆弄着玉镇纸道。
  
  “哥哥,”虎儿忽然望着卫璪,“母亲真的只有我们两人了;我,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兄长。”说到后面,他的声音不自主地有些发颤。
  
  “好了好了,”卫璪抬起眼睛,安抚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至于么?对了,你在舅舅家都见了些什么人?说给我听听。”
  
  虎儿没有回答,他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去复述昨日的盛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卫璪道:“其余的那十一个都是什么人?”
  
  卫璪刚要开口,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阿虎,你在里面么?”
  
  虎儿的心里跳了一下。这个脆脆的声音不像是响在他的耳朵里,却像是响在他心里某一片空白的地方,悠悠地回荡,招出了许多莫名的、久违的、陌生的心思。他回味着这个声音,竟没有答应。
  
  “青凤,快进来。阿虎刚回来。”卫璪说。
  
  门帘半卷,青凤站在帘后,踩着门槛儿。她穿着一件桃红的衫子,雪白的深衣衣领,从她的衫子里露出来。她的腰带上垂着浅粉色的丝绦,好像水面上飘零的落红,随着她的小步子翩翩荡漾。她的手里提着一个水红色的锦包袱,皓腕微露,一只缠丝金镯子顺着手腕,垂落在包袱的锦缎上。
  
  她的眼睛转盼流光,只在虎儿的身上蜻蜓点水般地停留了片刻,便望着卫璪一笑,随即又回过头去面向着门外,手里仍拉着门帘。乐广自她身后走了进来。
  
  虎儿和卫璪都忙站起来躬身行礼。乐广笑望着虎儿道:“我刚从王尚书处来,他跟我说起了昨日你赴的宴会。”
  
  虎儿本来就心虚,一听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但是偷眼看乐广,见他满面笑意,似乎不像在生气,倒像在夸许自己。他转念一想,王尚书说不定只讲了些客套的好话而已,五石散之类的事,也许他压根就没提,想到这里,稍稍放宽了些心。
  
  “虎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乐广问。
  
  “唔,我,有择席之症,昨夜没有睡好……”虎儿含糊道。
  
  “既然这样,你就先去休息休息,我和璪儿在这儿说会儿话。”乐广道。虎儿已知他们要说的事情,行了个礼,便躬身退了出来。
  
  “谁给你梳的头?”他一回头,青凤就站在回廊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的手好了?”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很想拉起她那只受过伤的左手,却终究迟疑着没动。
  
  “恩。”青凤应了一声,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左手,过了一小会儿,忽然抬起眼睛望着他笑道:“我刚刚说,今天早上是谁给你梳的头?不是细柳吧?”
  
  虎儿一愣,“不是,怎么了?”
  
  “难看死啦。”青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软软的,“你知不知道,我会束发?”
  
  她真的会束发。她站在虎儿身前的小镜子后面,一点点拢起他的头发,一绺绺在指间梳顺,握到小小的手掌里,束到头顶上去。她的动作很轻,虎儿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手,只偶尔觉到她吐出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脖颈。
  
  “好了。”她轻呼一声,绕到他面前飞快地端详了一眼,然后坐下来微微笑着,一手支颐,一手把桌上那水红色的包裹向虎儿推了推。
  
  他打开层层刺绣的锦帛,里面竟是两本书:《山海经》和《穆天子传》。
  
  “以后你生病的时候,看看它们,比读《汉书》有趣多了。”她神色间有些得意,却努力装得很淡然地道。
  
  “咱们两人一块儿读才有趣。”虎儿笑望着她。
  
  “以后吧。我现在要去找细柳了,她答应教我打络子的。”青凤说着站了起来,嘴上还挂着甜甜的笑意,人却已去得匆忙,一阵风似地飘出了房间。
  
  秋日里,枯草渐长,白昼渐短。乐广与卫璪字斟句酌地修完了信,携青凤告辞的时候,已是傍晚了。他们的马车背着一轮落日,在暮色中渐行渐远。青凤今天的兴致出奇地高,在车里不断地和父亲说笑,然而乐广却心事重重,没什么心思接她的话。
  
  “那个弹阮的本来在东集的,现在怎么跑到这边来了?”青凤尖尖的下巴抵着纱窗,嘴里咕哝着。
  
  “小糖人也收摊儿了。”她又自言自语地叹道,不胜感慨似的。
  
  忽然她一侧头,把耳朵贴上了车窗,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推着乐广道:“爹爹,你听到了么?”
  
  “什么?”
  
  “那支歌儿啊!”青凤道,“咱们家的好几个小丫鬟也会唱。没想到这街上的孩子也在唱它——不知道是谁编的词,听着怪碜人的。”
  
  “什么歌?”乐广心不在焉地问。
  
  “你自己听啊,爹爹!”青凤大声道,似乎因为父亲的心不在焉有些生气了,又似乎有些害怕。
  
  乐广这才留神,凝神细听,果闻一阵小儿的歌声从集市上遥遥传来,反反复复地就只有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听了好几遍才忽然听懂,不由得陡然变色——
  
  夕阳西下,漫天残霞。一群不知哪里来的孩子,正用他们稚嫩的声音一遍遍唱到:“南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
  
  
  
  
  【小船芝麻曰】:马上要开始写八王之乱了。西晋的血雨腥风,一片混战就要开始了。灭顶之灾迫在眉睫,而虎儿和青凤犹在那里卿卿我我,做小儿女之态。唉,那谁不是说过么,“笑呼灯篱落,世间儿女”。俺的历史知识也开始捉襟见肘了,不得已时要用用乾坤大挪移了,hiahia:)
  
  
  

第十九章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乐广慢慢伸手搂住了小女儿,紧紧地抿着嘴唇。他的目光似专注,又似空洞地落在车窗外面。清明一过,秋风便一阵凉似一阵,路上人们的衣袍,也越来越臃肿笨拙。枯黄的落叶被风被扫着,刮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无奈的声音。远处的西城门巍然耸立,在落日里平静地俯视这座纷乱繁华的都城。城里商贾走卒,各行其是,一天天地消磨着他们亘古不变的太平日子。
  
  这难道就是乱世的开始么?乐广问自己。民谣,它好像彗星的尾巴,诡异地扫过每一个朝代的末年。西周将忘时,有孩子们唱到:“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东汉将亡时,又有小孩儿在市井间拍手做歌:“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那是说自己无子的皇后赵飞燕,将要谋杀一个又一个的皇子。
  
  而现在,“南风起兮吹白沙”的歌谣就在他耳边回荡。是了,贾后闺名南风,太子小字沙门,所谓的鲁国,大概便是指贾后那年轻的侄子,鲁国公贾谧了吧。
  
  天道藐远,而人事历然。这歌谣是真的来自天上,还是有人放出的风声?谁又能知道。只不过,贾后无子,几个月来,皇上已经不止一次下诏叱太子不孝,而那些善于望风的御史大夫,他们的嗅觉比秃鹫之于将死之人的身体,还要灵敏得多。于是,越来越多“敢于直言进谏”的“忠臣”,上表弹劾太子“言行轻薄,事主上不孝,纵侍卫日夕靡乐”。
  
  乐广看着路上散漫的行人、冷淡的街市,一切还跟以前一模一样。可是他心里知道,在这秋风里,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所以他第二天一早起来,就马不停蹄地去拜见了两个人:尚书郎索靖和司空张华。索靖的草书与卫璪、卫玠的祖父卫伯玉齐名,他也曾与卫伯玉同朝为官,现在已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张华现居三公之位,以才名著称,亦与卫伯玉、王武子等人有过深交。
  
  宾主相见礼毕,乐广与他们闲谈了许久,却始终未能提及一句政事。张华喜欢养花,索靖喜欢书法,各自苦留了他半日。他这一天,就是在观赏花草与品评字画中度过的。
  
  卫璪与虎儿在书房里对面而坐。虎儿刚刚对他说完了从孙子荆那里听到的悠游散人的身世,两个人相对叹息不已,他又同哥哥说起了在武子家里遇到的那些客人。
  
  当卫璪听到孙秀的名字时,脸上微微闪过一丝惊讶。虎儿马上留意到了,便问:“你认得孙秀?”
  
  卫璪摇了摇头,“并没见过面,但我听说过他。是不是那个跟随赵王做幕僚的?”
  
  “没错。”虎儿道,“舅舅好像很看不起他,王尚书的弟弟平子更当着众人给他难堪。”
  
  卫璪问起详情,虎儿便告诉了他那段出自孙秀口中的,关于潘安的传言。
  
  “难怪。”卫璪静静地说。
  
  “怎么?”虎儿顿了顿,又道:“孙秀背后说出这样的话来,绝非君子。然而我以为平子也未免太过,当面驳斥,不给人留一点面子。”
  
  “一个嬖人,要面子做什么?”卫璪冷笑了一声。
  
  “嬖人?那是什么人?”
  
  卫璪没有回答,却道:“说起孙秀,偏巧乐先生知道一些他的事情。我曾听先生提起过,潘安当年做河阳县令的时候,孙秀出身寒门,曾经投靠到潘安府中做过小吏。”
  
  虎儿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那天如此刻毒地重伤潘安之人,原来曾和潘安有过这样一段渊源。
  
  “可是他自己不争气,因为贪污徇私而被潘安下令杖责,后来便改投在赵王门下。孙秀从此对潘安仁怀恨在心,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卫璪淡淡地道。
  
  “嬖人到底是什么人?”虎儿还是好奇不已,又追问了一句。
  
  “董贤是哀帝的什么人?”卫璪反问他。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虎儿仿佛受了什么大震动似的,懒懒地不说话了。
  
  他并非因为孙秀的身份而那么看不起他。他只是发现,孙秀正是那样一种靠着“侍奉”二字飞黄腾达的人,却偏偏喜欢把自己的恶名转手加诸别人身上,而且还是自己以前的上司身上。
  
  他想起孙秀那天如何恭维自己,也许用的词都是和当年恭维潘安时一模一样,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世上最丑陋险恶的东西,有时候莫过于人心而已。
  
  
  正如乐广所言,吏部任命的诏书没两天就到了卫府,卫璪的信也早就写好了等在那里,交由吏部侍郎呈了上去。
  
  第一天,朝廷里没有任何动静。同被征召的都是跟他年纪相仿的世宦子弟,有太子洗马江统的儿子、曾经为卫伯玉击鼓鸣冤的主簿刘繇的幼子等等十一人,尽皆受命,唯独卫璪辞官不受。乐广从尚书王夷甫那里得来了消息:天子读了卫璪呈上的那封信,什么也没说,“面色和悦”。王夷甫让他告诉卫府,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他的心还没有全放下,第二天的朝堂上,百官议事将毕,皇上却忽然“啪”地一声甩出了一卷白帛。众人错愕惊疑,一时间没有谁敢接话。
  
  清河王却缓缓走上来,拾起地上的白帛,面向群臣,朗声念了起来——正是那封卫璪手书的信。
  
  清河王念了一段,顿了顿,转身向皇上道:“陛下息怒。豪门望族难于驱遣,自古而然。”
  
  乐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几天来,他一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易地过去。现在,该来的果然来了。
  
  却听清河王接道:“卫璪身无尺寸之功,七岁受封兰陵郡,食国俸禄,坐领齐鲁三千户人家米粮,至今已十年了。陛下征召功臣之后为太子伴读,辅佐东宫,这是圣意垂怜,亦是世宦子弟报国的大好契机,凡忠义孝悌之子,无不振奋踊跃。然而,有的人却不但不思感恩,反而百般推诿,这是什么缘故呢?”
  
  “诸公请听这句。”清河王又停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指着信念道:“‘末姓贱族,门衰祚薄,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而已’——这是在明指十年前太保为司马玮矫诏杀害之事了。卫太保死封高爵,朝廷对卫氏百般安抚,斩杀楚王司马玮以血其冤——还要怎么做,才能让现在的兰陵郡公,心中不存怨怼之情呢?”
  
  大殿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卿以为如何?”皇上终于开口问。
  
  “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太子青春年少;而臣见侯门望族之离心离德、不服驾驭,窃为陛下、太子悲之。如不治此,恐人心涣散。”清河王说着,真的满面痛色。
  
  “陛下,”乐广跨上了一步,“名教以孝廉为本。人而无孝,与百兽何异?想当年,李密不过蜀国一降臣耳,他做《陈情表》辞官,先帝尚且不加苛责,只为彰显‘孝道’二字。今日兰陵郡公所以不敢受官,只为侍奉寡母之故,为此宁可抛却功名不要。臣以为此举甚贤,朝廷当嘉许之。”
  
  清河王是王孙贵胄,乐广的官阶却只不过一个从四品的太子舍人,两方各执己见,却实力悬殊。乐广的面上虽然镇定,实则心急如焚,忧虑万端。
  
  “尽孝云云,不过托词耳。”清河王笑道,“何况卫璪并非独子,何来守孝一说?”
  
  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大臣们都低着头看地板。朝中的局势一天比一天险恶,人人自危,这件事不关己的麻烦,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了。大家素知清河王与卫府有宿怨,但没想到他十年之后,仍要揪住卫瓘的遗孤大做文章,也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只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卷进这场是非中去。
  
  就在这时,满头白发的老司空张华忽然颤巍巍地走到玉阶前,长揖道:“启奏陛下,老臣以为乐舍人之言甚当。卫氏早孤,人丁衰落,既然卫璪不愿舍母而去,朝廷当另择子弟取而代之,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张华位列三公,又是前朝元老,德隆望尊。他这一番话的分量,远非乐广可比。
  
  可是这个提议却也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搅得人心惶惶——剩下的那一个,选谁家的孩子呢?
  
  皇后的侄儿贾谧曾为太子太傅。这么安插他,其实不无监视之意,大家都心知肚明。几个月前,贾谧与太子争吵交恶,太子只得忍气吞声,贾谧也就被调离了太子太傅之位,封为鲁国公,开始掌握实权。从那以后,皇上似乎每天都在斥责太子,东宫的仆童不停地代他受罚,不是被拖出去公然杖责至死,就是先后莫名其妙地失踪。
  
  东宫伴读的职位上,历来充斥重臣贵宦家的子弟——这是他们以后仕途的垫脚石,是他们大好前程的起点,更重要的是,一旦太子登基,绝不会忘记自己幼时的玩伴。
  
  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连孔融七八岁的幼子都懂得。太子现在已是危巢,他的倾覆,只在旦夕之间。他的登基,却遥遥无期——谁愿意拿自己的孩子去赌这一把?
  
  大家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张华苍老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老臣家有不肖孙三人,长孙年纪正好在十七八之间。如无别选,此儿亦差强人意。”
  
  朝堂上的众臣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在暗暗感激老司空的时候,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司空张华今天彻底把自己跟皇后和清河王划开了。保太子的势力一边,从此又多了枚沉重的筹码。
  
  
  卫璪并不知道自己险些遭遇了怎样的灾难,而所有的一切,只是起源于那句“末姓贱族,门衰祚薄,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而已。”他手里的笔不光可以用来做书法,亦可以用来杀人,亦可以用来自杀——只是这一点,许多参政的书法家终其一生,都冥顽不悟罢了。
  
  漫长的秋夜里,时而有蟋蟀的叫声。《豳风菲咴隆防锼担骸鞍嗽略谟睿?旁略诨В??麦?埃?胛掖蚕隆!斌?笆侵智6?诵牡男〕孀樱??慕猩??谇锾欤?秃盟朴┏娴幕鸸庵?诤谝挂谎??   
  清晨,卫璪坐在案边,听着蟋蟀的叫声,不由得放下书走到了窗前。枯黄的长草萎靡在地,树木落光了叶子,南飞的大雁也早没了影踪。深秋将尽,隆冬就要来了。而几只不甘心的蟋蟀,犹自在他窗前的寒风里做着最后的叹息,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这一年的初冬,继那首诡异的儿歌之后,又发生了一件怪事。东宫的花园里,春天时请人新移来一颗小枣树。树苗一直不见长,直到深秋来临,万物凋敝,它却忽然窜高了好几尺,皇宫里的人无不以之为异相。
  
  疯长了一个月之后,它又忽然开始枯败了,事先毫无征兆。就在小树苗枯败的那一天,太子与蒋美人所生的孩子,刚刚五岁的皇孙道文,忽然病了。
  
  道文的病来得奇怪,太医院无人能治,其实也无人敢治。太子只能眼看着这个秀气的孩子,像花园里的那颗枣树苗一样,一天天萎顿下去。他心里知道,道文的病,其实只不过是最平常的伤寒,秋冬季节,无数的小孩子都会这样;可是现在却被众人附会成“异相”,巫师方士请了一个又一个,太医却不让接近。
  
  隆冬渐至,东宫里迟迟不供薪柴,朔风从门缝里、窗棂间长矛般地戳进来,冷得那些来给道文跳大神的术士们都一个劲儿地打战。可是,白天还好,晚上却是最难熬的时刻。道文小小的身子紧贴着他母亲,恨不得钻到她怀里去,整夜整夜止不住地颤抖。
  
  这天,柴薪终于到了。太子抱着道文向火而坐,同王夷甫的女儿,太子妃王弗和蒋美人一起,一家人围炉私语,享受着难得的安乐时光。道文苍白的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也有了一点血色。
  
  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皇后的贴身侍女,一个叫陈舞的宫人。
  
  屋里的三个大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迎她。陈舞欠身行礼,向太子道:“皇上请您过去。”
  
  太子看了一眼怀里的道文,把他交给了太子妃王弗。那孩子极不情愿地扯着父亲的袖子,一双小鹿似地眼睛惊恐万状,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弯弯曲曲的宫墙,来来回回的长廊,这里面藏匿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隐事,从来没人知道。太子跟在陈舞身后默默地走着,陈舞始终一言不发。
  
  “父皇难道不在文华殿里?”太子终于忍不住问道。
  
  “皇上是在文华殿。不过现在,皇后想同您说话。”陈舞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太子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
  
  他们终于来到皇后寝宫旁边的一间偏殿里。这是一个黑暗窄小的房间,重重华幔垂落,遮蔽了所有的光线,自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殿下在此间稍坐片刻,容奴婢去禀报中宫娘娘。”陈舞笑了一下,转身而去。她的牙齿在暗室里忽闪出一丝亮光。
  
  
  



作品集小船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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