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第31章)(2)
时间:2022-10-29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克里斯快乐地告诉每一个人:他将去伦敦一座语法学校,他将和母亲的妹妹同住,他将在假期随姨母游遍欧洲。没人知道他这阔别家庭故乡的快乐是怎么来的。 克里斯远行的这天下午,他听见两个表妹在窗外吵闹。他以男孩气十足的动作从窗台翻到院子,参加进她们的嬉戏。 她俩正奔跳着看一只飞得极高的风筝。中国人的风筝。 他也咋咋唬唬地奔跳。那桃红与黑色相间的风筝哆嗦着尾巴越飞越小,他心情中出现了一点痛楚。两个表妹对近来有些微妙失常的克里斯敬而远之地笑。她们不很清楚他被送往伦敦的原因。她们认为克里斯一定有了非凡的丑闻,抑或一个壮举使他获得了这份非凡待遇。 克里斯不愿看风筝从视野消失。他低下头,对两个表妹笑一下。像库凯家亲情关系中的所有人那样紧密相处却又孤独得要死那样会心一笑。 两个表妹有些害怕地看他走远。对他刚才的手舞足蹈和现在老人般的惆怅,她们都感到不知所措。克里斯突然不想见任何人。他想去图书室拿两本书,又怕在经过走廊、楼梯、起居室时碰上父亲或叔父。他成功地避开了一切人,拿了书和沙发上一卷报纸,又像影子一样谁也不惊扰地回到自己卧房。这座房筑得有趣,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通道,可以全然不与任何人相干。 佣人在清点他的行李,一边清点一边大声报读一张清单,之后他将清单交到克里斯手里。他恍恍地捏着清单,心里来来回回是佣人的大声诵读:短外套三件,有一件缺少一颗纽扣。 直到十多天后,克里斯才偶尔翻出那卷报纸。正欲扔掉它们,他瞥见一张画像。扶桑的画像。 文章很大,咬文嚼字地评论扶桑这样一个门户前男人排队的娼妓在唐人区暴乱中被轮奸的事件。 克里斯这时在甲板上,面朝大西洋。报纸在风里乱了一瞬,从他手里落进海水。他猛回头看一眼周围,希望能找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同他一块做拼字游戏,或任何容他不动脑筋、无缘无故跳窜的游戏。 却没找到这样的伴。 他双手握着冰凉的栏杆,这样他可以不去摸这件深蓝外套的前胸,那颗纽扣的空缺。 两年后,他以一模一样的姿式凭栏,让驶往相反方向的船载回时,他记起那些被海水埋葬的报纸和深蓝外套。这时他十七岁,对于自己身体中究竟隐藏多少种行为已经敢于正视了,包括一些无法理解的行为。他已经可以不发抖地去回想那个黑夜他自身行为的始末。它迅猛得几乎没有始末。那一大团人的手、足、身体、毛发形成了一个整体,不由任何一个个体来控制始与末。 那个整体的本能、情绪代替了他的一切,他根本无法从中独立出来。假如这一大团人当时是去投海,而不是糟蹋一个女人,他便也跟着去投海。随同这个整体去做最危险的事,也比单独去做最安全的事显得安全。 正如他十二岁时被男孩子的整体裹进唐人区和中国妓院,当他认识扶桑这个迥异的个体时,他才从那整体渐渐分离出来。 两年前,他从不去想这事,不敢去想那件少一枚铜扣的短外套。他从那时起绝对不穿类似的样式和颜色,尽管那种半军服款式的外套是他少年时惟一不反感的装束。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由白痴一样跳窜、耍闹,仿佛拼命让人们相信他仍是个孩子。也让自己相信,某些祸孩子是不可闯的;即使闯了,作为孩子,性质与成年人也有天大区别。孩子闯再大的祸也不被看成罪行,普天下对于孩子都是宽容甚至护短的。于是,在从唐人区回来的日子里,他竭力地顽皮活泼,制造一个孩童的形骸供自己躲藏进去,躲开自己那已渐趋成熟的良知的责问。 此时的克里斯想,做一个孩子是多么安全的事。任何罪过到孩子身上都成了过失,再大过失都可以被理解成过火的顽皮,抑或是恶作剧。并且,任何孩子,无论犯了多大过失,都有整整一生来改过,都可有足够的新的开始。因此人们以及孩子自己都认为他是最犯得起过失的,他在时间上的阔绰可容他把罪恶当做过失来犯。然后他一步退缩回去,退回成孩子。 成年人都炫耀自己孩童时犯下的无论多恶劣的过失。他们甚至带着溺爱的笑容揭露自己曾怎样偷窃和偷情。即使他们在成年后仍干这两件事,他们却只对遥远童年的自己有足够的勇敢与坦诚。 正像此刻十七岁的克里斯,他有足够的坦诚和勇敢来面对两年前的过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