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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第30章)(3)


  大勇说:丢,是你找到的。他不费力地抢过那块绸,把老爹给甩在地下。

  大勇跑进扶桑房内时,扶桑正在吃一个奶白的鱼头,见他她说:汤煲好了。

  他腿软地站一会,步子走得一步一塌,朝她跟前去。她穿件奶白和尚领的小褂,从领口露出一片胸,连同脖子一块,上面给手指抓得如刚耙过的地。

  大勇上去,拽她到怀里。好大一会他说:我得把你杀了。

  扶桑见他饱满的大黑眼珠上蒙了泪,发灰了。她忽然意识到嘴里那根鱼骨唆得没了味,便用手接着,将它啐在手心上。

  大勇说:街对过的布行老板今天一早把老板娘杀了。扶桑轻轻点头,认真看着他越来越灰的眼珠。

  老板娘给白鬼们当窑姐拖到街上,大勇说,老板是帮老板娘杀她自己。

  扶桑微微笑道:他们是俩公婆。

  大勇说:你要是我老婆我也帮你。你放心,我会好好葬你,就跟葬我老婆一样。他想起什么,从胸口抓出项链上坠的翡翠锁:我把这个给你衔到嘴里,运你回我家。扶桑知道这是她活着时绝不能享受的待遇。她回报地看着他,非常地领情。

  大勇心很深地看着她。

  大勇抱起扶桑厚重的整个身子,搁到床上,敛葬地一样庄重。

  扶桑说:你家里还有几个人。大勇说:这不是你问的。

  扶桑说:哦。

  大勇隔一层厚厚的泪水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美丽。她对一切都有这种牲畜般无言的理解。大勇解开她的领扣,手慢慢去摸靴子里的刀。他整个眼神和动作都显出他对她满心的尊重。

  扶桑说:请人来给我梳个头。

  大勇说:放心,不会让你不整齐的。

  大勇的手已拔出刀。他发现自己像从未使过刀的人那么不像样地握着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未用刀杀过人,他只用拳头、用脚、用脑袋去撞。用刀还有什么打头?能打出几个回合来?再说谁又值得他用刀来杀?刀会显得太郑重太认真。

  并且,所有对手在他拔出刀之前不是死就是逃。

  扶桑伸手触摸他的**,等他拿准架式。她的手顺着胸摸到那腰带上五根俊美的飞镖。

  她说:用这个。大勇说:别动。大勇也同时顿悟:这些飞镖只是他身上永远的首饰。

  他从来不知怎样用它们。多年前他打死一个人,发现尸首身上有如此漂亮的一套凶器,便拿来归了自己。他始终没有机会来学用它们,因为每次交锋中还未来得及用它们,对方已死得差不多了。正因为从来没人见他露这绝招,人们才把这绝招传得越来越神,说他如何眼到飞镖到,镖尖上的毒是从几种蛇身上采来。他不知道中国人是否有心把这些谎言传到洋人那里,许多人声称亲眼见他飞得如何神准神速,手到命除。事情渐渐变得很省力,只需他一撩衣襟手捺在镖柄上,对方便崩溃或投降。这些飞镖渐渐成了他勇猛好战、杀人不眨眼的一个符号。世上一切被符号化了的东西都比它们本身更具征服力。

  扶桑说:别忘了喝我煲的汤。

  他看着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家乡的河,岸上有一排等乡邮员的老少女子。女子们吃着杨梅、荔枝或杨桃,有的衣襟上别着针线。那田间有一个是他妻子。他手里的刀垂下来,遗憾地对扶桑说:你要是我老婆我就把你杀了。扶桑从来没见他这样重地讲话。

  大勇又说:我杀你是疼你爱你,你知唔知?扶桑点头。

  大勇朝一个什么地方轻轻摇头:还没一个女人让我疼她疼得想杀她。没一个女人配我去杀。

  他起身,丢开扶桑,手将刀抛起接住。他回忆不起刚才跑上楼时心里破破碎碎的想什么。他的确想杀那些撕烂扶桑的白鬼们,但他最想杀的还是扶桑。他一贯认为男人只杀自己顶爱的女人。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这样疼爱她。

  几天前有人从家里带了口信,说他的妻子跟船出海来寻他了。这是几年前的事,母亲不准人告诉他实话,怕他不寄钱回家,怕他永不还乡,怕他欠更多血债。母亲过了世,人们才敢把实话带给他。妻子已在这同一块陆地上寻了他几年;他碰到的任何陌生女人都可能是妻子。某天,一个蹲在市场上刮鱼鳞的穷苦贤惠的渔妇冲他抬起黄脸,手在围裙上匆忙抹抹,掏出一封揉得掉渣的信,说:总算找到你了。这憧憬使他心里出现了股酸胀。

  扶桑见他将刀收进靴筒,便从床上慢慢起身。她心里也是酸胀的,因为她从未想到大勇几乎把她当老婆来疼和看重。他几乎像老板杀老板娘那样,要了她的命。她想,原来自己和他的珠宝、狗、鸟竟是略许不同的。

  他心事不轻地走了。

  扶桑又回去啃那颗鱼头,一面从窗子看大勇的背影。

  他朝东走一阵突然又调转身,朝南走去。她呼呼地从咬开的骨缝吸出脑髓,一股清淡的腥气。大勇往她身上用了这么大一颗心,扶桑完全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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