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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第29章)(2)



  让我们都屏口气,听听人们的铁蹄到了哪里了。听听,有人在讲你的坏话。说这个城市有两干多八岁到十四岁的男孩堕落在你手里。那个引起血战的中国婊子一步登天,居然身价比白种婊子还贵十分钱!她那著名的温柔不就是无耻?她一视同仁地接受每个男人,弄得贵贱文野都没了,这不是最原始的无耻?这不是让整个城市返祖的无耻?

  你吹你的箫吧。我听迷了。你吹得空空荡荡,我却听得心事满腹。

  人的铁蹄在朝我们来了。

  无数的脚踩在满街衬衣内裤上。风骚和无秩一下子败露了。这个城一碰到如此动乱总能到处见到脏内衣。洗衣价格在一八七。年等同于新衣。中国的洗衣商们忙不过来,只好把脏内衣用船送到中国去洗。三个月后,衣服万里迢迢地回来,却找不到主了。一些人已离开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更名改姓变成了另一些人。衣服就进了当铺。因此洗衣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人买一件弃一件,平日不显什么,一到天下大乱,人们烧这个抢那个,在整个城翻箱倒柜的时候,所有被弃的肮脏内衣都浮上大街表层,连后来赶到治乱的警察们的马蹄子也踏得有一声无一声。

  纠缠不清的脏内衣使人的仇恨又高涨一层。满街不可名状的纷乱提醒人们,唐人区永远是这样脏乱。他们心情好时把唐人区的脏乱看成情调,把它当人情味来接受。或者编出一些不甚刻薄的笑话来打趣这份脏乱。笑语从你的时代传到我的时代。

  脚步终于到了你的楼下。你让箫音滑落,抬起头看着我。你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只有后人才弄得清。两个守门人将大门拴住,并用脊梁抵在门上,闭着眼,外面的脚踢一记,他们全身震一震。他们的刀都扔了,刀是不能对洋人举的,否则杀死杀活都要给送去套绞索。

  你只是这样看着我,未沉杳的箫音在我头上绕着。我当然已从一百多年的口传书记中了解到这些人对你做了什么。但你怎么会相信我?我怎么能让你相信人的这股发散开的遮天蔽日的仇恨?

  就像电视上光头青年的仇恨,那样的深沉阔大而毫无私欲。

  昨天我离开你之后,偶然打开电视。偶然撞上一场仇恨座谈会。一群青年人大约二十岁到三十岁,头剃得极端彻底,泛着铁青色。他们面色煞白,透着庄严。他们中也有四五个女性,眼神同样寒冷。那些露出的四脚上刺有法西斯图案。他们非常着重地宣布了对亚洲人、黑人和所有非白种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被这仇恨的分量和纯度震撼了。

  你知道,假如我不那么震撼我一定会打电话到电视台,参与提问。

  屏幕上所有的观众也像我这样被震得不轻,几乎带着敬意地问:为什么呢?

  光头青年们淡泊地笑笑,说他们并不需要解释,以求得谅解。

  一再的追问之下,他们中一个男青年说:你们这些有色人种可以活,我们并不要你们去死,我们只要你们别在我们活的地方活。给我们一片纯的天和地,让我们别看见你们,忍受你们。他声音低沉,带着永恒的冷酷。

  一个亚洲女学生说:为什么要忍受我们?

  一个非洲男青年说:难道事实上不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忍受你们?!

  亚洲女学生变得十分动感情:我们有什么罪行需要你们忍受呢?你们和我们,在哪里结下了仇恨呢?我们从来不认识彼此!

  脸色过白的光头青年说:我们假如不忍受你们,仇恨就会失控,这对你们不利。我们将要有块土地,与你们彻底隔绝,那时我们就不必再忍受你们了。

  女学生仍问:我们惹过你们吗?我们都在安分守己地生存,为什么你们要忍受我们?

  光头青年: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忍受你们。女学生:我们不愿意仅仅被忍受!

  光头青年无奈地傲慢地笑了。良久,他等观众的吵闹平息下来,更郑重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不需要忍受。我们将做一些重要事情。

  他胸有成竹地拒绝回答观众们,那些重要事情是什么。他那样明显的威胁使我感到不安之极。他就把我们留在这悬而未决的威胁中,结论性地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就是仇恨你们。

  我告诉你,扶桑,这样的人一直从你那时活到现在。他们的仇恨不需要传宗接代就活到了现在。

  人有这个需要去仇恨。仇恨像信仰和理想一样使人创造奇迹,创造伟大的忠贞和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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