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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六章)(3)



    我一直惊讶地看着依尔卡如何将一张小小的铜板塞到那台巨型压力机里,在那块铜板翻面的时候依尔卡按一下电钮,哐当一声巨响。依尔卡站在那里微笑着,不禁使我想起《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个儿小小地站在许多机器的巨型齿轮组旁边,就像一名小个子司机站在那大型机车旁一样。依尔卡正在对我微笑,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而我丈夫和沃拉吉米尔却在拿依尔卡开心,但依尔卡心里有底,他知道未来属于他,’等他完成那幅《父亲的梦》之后,他将一举成为佼佼者。如今依尔卡只在为我而表演,让我看他那巨型压力机如何产生给《大自然》和《宇宙》杂志的小蝴蝶来。哐当巨响之后,他从一个巨大的轴辊下面取出一块面积不比火柴盒大的小板儿,揭下丝绒小方块,然后用镊子从模子上揭下那张小不点儿的版画,搁到我面前。那张小版画的确不比一张邮票大,上面有只很美丽的蝴蝶。“这是什么?”依尔卡问。我丈夫说:“我不想赶到你前面去。可你是未来的人民艺术家!”沃拉吉米尔提议说:“我说依尔卡,你寄一组蝴蝶到华沙《歪轮》杂志上去怎么样?要不寄到迈阿密的戴维斯那里去?让美国人也少耍点威风,让来自欧洲来自捷克的一个穷孩子来揉揉托比、罗斯科和威莱姆·德·库宁他们的眼睛,依尔卡,如今我一看到你这一艺术品,就想我大概得放弃我那行动版画了。”

    我坐在椅子上,用眼睛扫一下这两个“世界冠军”,这两条自己宣称为世界冠军的汉子。依尔卡的蝴蝶我就是喜欢。我站起身来,观看依尔卡挂在墙上的一幅油画,这是他怀着深情画的他妈妈。我转过身来背对着那两个爷们儿。沃拉吉米尔走进厨房,拿来他的提包,然后同我丈夫将一张桌子抬进画室里。依尔卡直乐,友善地骂他们:“你们这些野小子!我不怕你们泼冷水!你们等着瞧吧,等我把我那《父亲的梦》弄完……不过,博士!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一转身,看到依尔卡·什梅卡尔直瞪着我丈夫。他握紧拳头,对着他们朝空中就这么一捶以增加自己的勇气。

    沃拉吉米尔则轻声对我说:“年轻的太太,现在我给您表演一样东西,是我和您丈夫还有艾贡·博恩迪一起表演过的。我那时住在您现在住的地方,我睡的那张床,就是如今您和您丈夫那张床。这是‘沃拉吉米尔式的幻灯机’。”外面的天已近黄昏,沃拉吉米尔关上了木板窗门,将电炉子的电线插上,白墙上立即出现了一幅仙客来花的图画,花上绕着几根彩线……我丈夫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把脸转过来,望着墙上那朵大花和桌子上那部小幻灯机,灯光就是透过它射到墙上的。我一直看着那朵色彩灿烂的花,我丈夫握着我的手,直点头。然后我们一愣,不禁笑开了,因为那朵花突然冒出一个大泡泡,这泡泡一直在变大,像牛奶沸腾时那样,像有些花的叶子突然冒汁那样,像癫痫病人吐出的泡沫,泡沫胀大、爆裂,变成一种往下淌而又易蒸发的汁液。

    如今那花开始冒出另一个泡泡,很快开始发生变化,那些彩线因热气和液体而膨胀起来伸向四面八方。我使劲盯着看,可总也弄不明白,沃拉吉米尔这鬼名堂是怎么弄出来的。沃拉吉米尔在我旁边蹲下,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轻声对我说:“年轻的太太,这是每个小孩都会做的普通玩意儿,连您也会弄,您可以在您那个堤坝巷的家里弄,不过不知您丈夫会不会允许。您把任何一种花搁在两个环套中间就全了,一加热,借着幻灯机的温度,它就会渐渐胀大,创造出前所未见的美丽图画。而且总在变化。”沃拉吉米尔解释着,他的一只手继续放在我的膝盖亡。我在看,沃拉吉米尔也在看我丈夫是不是注意到他的手。可是我丈夫在望着墙上的画。

    如今,当温度变得很高时,那朵花仿佛要全力从这玻璃甲胄中挣脱出来,连同彩线一起膨胀起来,整个这画面似乎要爆裂,不过玻璃板没允许它这样,于是整个这朵花便渐渐溶化、变色,像果酱一样漫出,像李子甜饼那样流汗,像烤李子饼一样汁儿从烤盘流到烤箱里。沃拉吉米尔蹲在前面一点儿,他的鬈发几乎碰着我的脸颊,我看到了他轮廓鲜明、气度高贵的侧影和微微鼓起的嘴唇。我叹了一口气,又瞟了一眼旁边,看我丈夫是不是看到沃拉吉米尔那挨我眼睛很近的鬈发,是不是看见了那只老放在我膝盖上的手。这会儿我们大家都在盯着墙上看有什么变化,大家都为这画画和这朵被烤着的粗线绕着渐渐溶化的仙客来花而激动、心醉。后来,有人打开了从热尔多维街人行道通到这里的那扇门,司是依尔卡和我们大家都还在盯着墙上这幕戏,盯着仙客来花这幕不幸的悲剧,盯着绕线的这一命运。

    随后,过道门被打开,有两个人走进画室,依尔卡跟他们打个招呼,便将手指头搁在唇边,继续盯着墙上看。那两双眼睛也随着我们一道直看到那朵可怜的花完全屈服,变得模糊不清,从墙上隐没,只留下一块不动的溶渣痕迹,那几根线绳也在开始逐渐消失。

    依尔卡以手势示意,沃拉吉米尔连忙从我膝盖上挪开他的手。依尔卡扪开灯,我们大家你瞅我我瞅你,仿佛我们看到的是一都最美丽的电影,连沃拉吉米尔都为他所看到的而吃惊,我想他更加惊讶的是我们大家都被他的幻灯片,他墙上的图画而激动。

    然后我们才注意到这进来的两个人。这是一个穿着牛仔服的青年男子,同他一道来的是一身空姐打扮的年轻女子,她剪了个男孩发型,提一口像小女孩装洋娃娃的那种箱子。沃拉吉米尔与那个男人握手结识,他是《美术作品》杂志的一位编辑,名叫布尔达,他向我们介绍这位姑娘。依尔卡请大家回到他的厨房里去,沃拉吉米尔收拾好他的幻灯机,连同桌子一起搬进厨房。

    那位编辑立即开门见山说,这位年轻的斯洛伐克姑娘名叫黛卡娜·霍莱尼奥娃,她刚来布拉格,想到一个绘画学校去上学,最好是能上美术学院。她带来一些作品想请大家评价一下,然后再送到教授委员会去审查。黛卡娜打开她那口小箱子,像散发广告单一样将她的画一张一张拿给大家看,重又蹲跪在那个青年男子面前,双手按着他的膝盖,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个青年男子接着谈到这位姑娘的巨大才干,说她现在不能,但几年之后一定能丰富我们的美术厅……随后让依尔卡·什梅卡尔说说他对这大约十五张水彩画的看法。

    依尔卡没把握地笑笑,然后用他那双诚实的眼睛看着黛卡娜说:“我觉得,她天分是有,我想,我想她还需要学习素描、写生基本功,先只用铅笔画。”依尔卡喃喃地说,穿着那件满是颜色斑点的白大褂站在他那幅由画着些蝴蝶的框子框着的妈妈画像下面,然后补充说:“小姐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她练练素描、速写。”年轻的编辑点点头,搓搓手,朝天花板上望一眼,像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叹一口气,然后友善地说:“我知道,您就是那位著名画家依尔卡·什梅卡尔,大家都很赞赏您登在《大自然》和《宇宙》杂志上的那些蝴蝶。”他看一眼沃拉吉米尔,可是沃拉吉米尔却在为那位斯洛伐克姑娘、那位黛卡娜在受折磨。而那位姑娘一直跪坐在那里,两只手都放在带她来的那个人的膝盖上。我立即猜到,沃拉吉米尔对这位空姐一见钟情了。她穿着一件蓝色短上衣,体型丰满,使那衣服紧得快要绷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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