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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城堡(第六章)(3)



    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上前站在了我的身边,好像我是他的一个分担忧愁的儿时伙伴。他从两侧抓住我的脖梗儿,把我拉了过去。“来,我们一起来照照镜子。”我看着镜子,在让人无所遁形的灯光下,再次看见我们是多么地相似。我回想起在沙迪克帕夏的官邸等候,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这种相似是那么地让我不知所措。那时候,我看到了应该是我的一个人;而现在,我认为他应该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们两人就是一个人!现在,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犹如我被牢牢束缚,绑着双手,无法动弹。仿佛要证实我就是我本人一样,我做了一个动作来拯救自己。我匆匆地用手梳理头发。但他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完美得没有破坏镜里映象的均衡感。他也模仿我的表情、头部的姿势,仿照着我虽然无法忍受却又因为好奇而无法将视线从镜子移开的惊惧。接着,他像个模仿其言语动作来戏弄伙伴的孩子一样,欢天喜地。他大声喊叫了起来!我们会一起死!真是无稽之谈,我心想。但同时也感到害怕。这是我和他一起共度的夜晚中最可怕的一夜。

    接着,他声称自己自始至终都害怕瘟疫,过去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考验我。当他看着沙迪克帕夏的刽子手把我带走准备行刑时是如此,人们拿我们互相比照时也是如此。接着,他说他已捕获了我的灵魂:就像刚才模仿我的动作时所做的那样,不管现在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不管我知道什么,他也都在思考它!之后,他问我,我此刻正在想什么,我说事实上我脑子里除了他之外什么也没想,但是他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因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了解,而只是想要吓唬我,想要玩弄他本身的恐惧,并且要让我分享这种恐惧的感觉。我意识到,他愈是感受到自己的孤独,就愈是想要伤害我。当他的手指在我们的脸上游移,或试着以这种神奇相似的恐怖来迷惑我时,他自己甚至比我更兴奋和激动,我想他正打算做某件坏事。我告诉自己,他一直让我站在镜子前面,挤捏我的脖梗儿,是因为他的心还无法承受马上做出这样的坏事。但我发现他并不是完全地荒唐,也不是完全地无助。他是对的,我也想说、想做那些他说过与做过的事。我羡慕他,因为他比我先采取了行动,而且可以玩弄瘟疫和镜子中的恐惧。

    但是,尽管我是那么地害怕,也尽管我认为自己感觉到了以前从没想过的与自己有关的东西,却还是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的感觉。他早已松开了掐着我脖梗儿的手指,但我却没有离开镜子前面。“现在,我和你一样了。”他说:“我已经知道你有多么地害怕。我已变成了你!”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仍试图说服自己这个预言是愚蠢且幼稚的,而如今这个预言有一半我已深信不疑。他宣称可以像我这样去看待这个世界;他又再度提及“他们”,现在,他终于明了“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又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又谈了一会儿,视线游移到了镜子之外,扫视着被灯光照亮了的桌子、玻璃杯、椅子及其它物体。接着他声称自己现在可以说一说某些事情了,而这些事情以前由于一直看不到而无法说,但我认为他错了:话语依旧相同,物体也是。惟一新的东西就是他的恐惧。不,就连那也不是。是他对恐惧的感受形式。但我想,即使是这种就连目前我还是无法确切形容到底是什么的方式,也还是他在镜子前面装出来的一种东西,是他的一个新把戏。他似乎又不情愿地放弃了这个游戏,心思总是围绕着那个红色脓包,不停地问道:这是蚊虫咬伤,还是瘟疫?

    有一阵子,他说自己想从我停止的地方继续做起。我们仍半裸着身子站在镜子前面。他想替代我,而我取代他。要做到这一点,对我们来说,只需要交换衣服,同时他把胡子剃掉,而我则把胡子留起来。这个想法让镜中我们的相似程度更为可怕,我的神经着实紧张了起来,我听他说着:到那时我便会还他自由之身。他得意洋洋地说着以我的身份回国后打算做的事。我惊恐地发现,他记得我对他说的童年及少年时代的每一件事,甚至包括最微小的细节,并且从这些细节构建出了一种合他爱好的奇特的幻想国度。我的人生已脱离了我自己的控制,被他拉到他操控下的其他地方。而我,就如同做梦一般,除了远远地消极地看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之外,什么也没法做。但是,他想变成我返国的旅程,以及打算在那里度过的人生中,有种古怪与天真,这让我无法彻底相信这件事。同时,他幻想的细节中的合理逻辑又让我惊讶:我有种冲动想说,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我的人生原本也可能会如此。此时,我明白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霍加人生中更深层的东西,不过还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只不过,听着我多年来在我渴望的旧世界中做了些什么时,却也忘却了对瘟疫的恐惧。

    但是,这也没有持续太久。现在霍加要我说说看,如果我换作他,我会想做些什么。一直僵硬地保持这种奇怪的姿势,还努力让自己相信我们长得不像,让自己相信那个肿块只是蚊虫咬伤,这使我几近精神崩溃,心头一片空白。在他的坚持下,我想起曾一度计划归国后撰写回忆录,我告诉他说:如果真是那样,有朝一日我可能会以他的经历写出一个好故事。听了这话,他嫌恶地鄙视起我来了。我不如他了解我那样地了解他——事实上,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把我推开,独自站在了镜子前面:如果他在我的位置,他要说出我会遭受到的事情!首先,他说,这个肿块是瘟疫的淋巴肿块;我就快死了。接着,他描述了我死前会在痛苦中如何如何地挣扎。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这一点,因此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恐惧比死亡本身更难受。当说到我会如何与疾病的痛苦作搏斗时,他已离开了镜子前面。不一会儿,当我再看的时候,他已摊开四肢躺在凌乱铺于地板上的床上,继续描述我将遭受的痛苦与疼痛。他的手放在了肚子上,我想到,这个动作就好像他此刻这承受着这种痛苦。就在此时,他大喊出声。心惊胆颤地走到他身边之后,我立刻后悔了。他又试图用手摸我。不知为何,我现在认为它只是个蚊虫咬伤,但还是觉得害怕。

    整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当他努力想把这种疾病及对它的恐惧传染给我时,他又不停地说着我是他,而他是我。我想,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喜欢脱离自身来观察自己。而就像努力要从梦中醒来的人一样,我不断地这样对自己说:这是个游戏。因为,他也使用“游戏”这个字眼。但是,他汗水淋漓,像一个身体不好的人,而不像是一个在闷热房间中因害怕那些令人窒息的话语而透不过气来的人。

    太阳升起时,他正谈到星辰与死亡,说着他那些虚假的预言、苏丹的愚昧以及比这更糟的忘恩负义,还谈到他爱谈的笨蛋、“我们”与“他们”,以及他多想成为别的什么人!我已经不在听他说话了,迳自走到外面花园。不知为何,以前在一本旧书中读到的永生思想,现在占满了我的思绪。外面没什么动静,只有麻雀发出啾啾声,在椴树林间不停地变换位置。这种寂静真令人迷惑!我想到了伊斯坦布尔其他的家以及那些患有瘟疫的人。我思忖,如果霍加得的是瘟疫,情况将这样继续下去,直到他死去;如果不是,便要等到红肿消失,情形才会改变。事到如今,我明白自己不能再待在这个家了。走回屋内时,我还不知道可以逃去哪里,躲在何处。我梦想着一个远离霍加、远离瘟疫的地方。当我把一些衣物塞进袋子里时,我知道那个地方一定要近到在被抓住之前能到得了,这就足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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